青川旧史(1203)

作者:梁语澄 阅读记录

沈疾张了张嘴。

不知怎么说,或者只是,不想说。

“她说家中人虽代代不信,到她这一代,她却信。”阮雪音遂开口,尽力瞄准,“她信有契机,就在此朝,君权将泯,崭新世代将始,愿共助力;她说了些你不得不信的证据,或与第一代阿那坦有关,或与不周山壁画有关。”

便蓦然想起那个冬天与姝夫人同入药园,后者辗转四人的卧房然后盯着某一间的地上看。【2】

后来在边境她对老师和文绮说,看到了留下的东西。【3】

沈疾再次苦笑:“皇后殿下冰雪,便不要再为难臣了。”

是猜对了的意思。而阮雪音明白,今夜他说得太多,继续说下去,恐害不周山全族。

长久以来不对顾星朗坦陈,当然也因这个。

却在今夜,托出了至少大半盘给她。

“我不明白。”念及此,阮雪音轻声。

苦笑还挂在沈疾脸上,“殿下方才已经说了,是您猜中,非臣直接相告;人之将别,其言也善。”

阮雪音摇头,“我是说你族人安危。你不觉得,告诉了我就等于告诉了他?”

竟然起风了。

不止于风,月光渐淡,是薄云一点点在聚厚,变天之相,曜星幛昭示今夜有雪。

直至方才阮雪音都是不信的——月光太明,星夜太晴,绝非雪兆。

但曜星幛何曾失过准呢?

沈疾便在这风起云积的长久沉默里又开了口,五分沉郁,五分愧疚,“殿下恕罪。臣不愿继续欺君,亦不愿为祸族人,只好将难题,交给殿下。”

阮雪音难得怔了一瞬。

“普天之下,莫有了解君上如皇后者。此事告诉君上会引致怎样结果,各方生死、时局走向,殿下会比臣断得准确不止一点。”他人在马上,仍侧过上身空中长拜,

“臣厚颜。愧对君上与皇后深恩。”

家国忠孝义之矛盾何以成为难倒英雄汉的永恒题目。

四年了,一次比一次真切,阮雪音只觉胸中翻腾,终又都归于空茫。

“那你凭何觉得,本宫会,”她顿住,再出口多添了两个字,“暂时不告诉他?”

沈疾仍保持着侧身拜礼,但抬了头,前所未有直面凤颜,“因为皇后殿下受惢姬大人教养,而惢姬大人师承阿那坦,臣斗胆猜测,于天下理想上,殿下自有一套更公允看法,超脱于我族人和君权世代下的,君王与世家。”

阮雪音分明想到了他可能这么说。

却仍在听到之时心中起飓风,仿佛这场她和顾星朗同被卷入的上百年深谋到此刻,终于有了落处。

仿佛这落处,根本就是她与他。

“本宫从不知,沈疾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沈疾闭眼复低头,“臣只是——”

“想不明白,做不了决定,情与理上都是。”阮雪音冷声接,“那大人又因何认为,本宫,就想得明白做得了决定。我,”她忽改自称,压着语气起伏,

“我是他妻子。”

不比他更容易。

比任何人都难。

“臣之意,绝非谏皇后行我族之愿!”沈疾声更低,似怕被第三人听见,却更清晰,一字一顿,“亦不是拿天下理想、师门传承劝殿下做不利君上之事。君上之明达开阔逾历朝君王,皇后亦是青川三百年无出其右的中宫,您与君上若能携手辨虚实、成共识,便如君上经年作为——是可能圆融了局的。”

“成什么共识。”阮雪音声依旧冷,“家天下还是公天下,君主独治还是贤能共治?对他而言,这不是可以讨论和选择的。他姓顾,祁宫里从漱瞑殿到奉先堂,一排排,供着的是顾家先祖,顾氏君王!”

“但他也设计践行了深泉浅野、以仁智化凶戾。他削权贵拔寒门、改良制度、试图以不战之法完成青川一统。他甚至支持殿下兴女课、以女子地位为起手之一开平权世代。君上心中,是有真天下的!”

真天下,将万千民众福祉至于首位的天下,而非万里山河在我脚下。

阮雪音完全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心绪呼啸之后却是笑了,“这样的君主,你们却要反对他。”

那笑容冷且嘲,又似无奈,还有怜惜,以及更多空茫。

沈疾摇头,“臣非阿那坦。且臣知道,他们反对的也并不是君上。”

而是世袭君制本身。

顾星朗生也有涯,再是明主,不可能一人守这天下万代。

“所以你终于还是和黎鸿渐通了气。在见过姝夫人之后。这些道理,是他说与你的。他言今上确为难得的仁义明君,却也只有此朝此代,在他之后,终有一日这天下还是要因这制度的弊端受难,苦的仍是百姓;而当今祁君既明达开阔逾历代君王,恐也最有可能,接受新制理想,完成变革。你所谓圆融了局,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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