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行(17)

“就你多事。”谢幼安虽这么说,眼底却全是宠溺的笑。她很配合地跪坐在铺好的绸缎上,把琴放在双膝上,先是轻拨弹调音,接而垂眸随手抚琴弹起。

真是傻丫头,说什么都相信。

悠扬琴声随之而起,半散在江面,半顺风而去。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小船顺水而行,两岸青山似乎正迎面走来。谢幼安弹了半曲,从远处薄雾中驶来一扁孤舟,有一老者立在舟头长歌道:“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童子立在身后划桨,逆着风水行舟。老者两袖吹得鼓鼓,斗篷下的眼神清亮睿智,精神矍铄,留着长长白须。他口中唱着的诗经国风朗朗,和谢幼安所弹异常相宜,仿佛合乐而奏。

一曲奏完,两船相近而过。

谢幼安起身作揖,笑问道:“长者何处去?”

“小童持浆划到何方,老夫就去哪儿。女郎琴音特别,此曲怨尽数化为了山水旖旎,着实悦耳,甚好甚好。”凑近看了谢幼安的模样,老者复开怀大笑道:“女郎仪容不俗,灿灿如璧。”

时人喜欢评点人物,这老者说她容颜气质像和氏美玉。这评价可谓极高。

“老者谬赞,幼安唯以琴音相送。”谢幼安拂袖坐下,未多攀谈便又奏了一曲。直到那老者和扁舟慢慢消失在天水交接处。

“女郎琴音真是高妙,连隐居在此的名士都如此夸赞。”

“哪里是什么隐居名士,那老者应是吴郡陆氏之人。”谢幼安放下膝上的焦尾琴,目光顺着江流望向远处,补了句道:“那是尚书令陆纳,陆使君。我见过他的画像,应当不会认错。”

“陆公?”耀灵一惊,道:“那老者竟然就是吴郡陆氏的陆公?”

谢幼安嗯了声,还未说什么,余光就瞧见一角白衣,她转而道:“昨晚一夜未眠,怎么不多睡会儿。”

陆恒脸上有淡淡笑意,还未说什么,耀灵便朝看了谢幼安一眼,行礼退下了。

“天亮了,倒也不困了。”

陆恒没有那么多的小吏分摊公务,做不到大多高位士族的半官半隐。需要他亲自处理的事物很多。而且,特殊时刻,还是一切事物自己经手才能妥当。

谢幼安转过身,背对着他忽然道:“长仁,你可知衣冠南渡那年,吴郡陆氏与我侨姓大族发生的事?”

“陆玩拒绝和王氏的联姻?”陆恒略微思索了一下,既然她指的是陆家起初与侨姓的大事,那大概就是与王家的不合。

“对,王家拿出北方珍贵的奶酪招待陆玩,反而害他闹了肚子。陆玩于是拒绝和王家联姻,认为琅琊王氏配不上他吴郡陆氏。”

陆恒有些疑惑,“说这个作甚?”

她似随口一提,道:“南北士族自侨姓南渡而来,便积怨已久,你顶着吴郡陆氏的姓,与我侨姓士族联姻,还算是少见的呢。”

“幼安,你想说什么。”

谢幼安语气平淡,似乎只是随口提到:“我只知你来吴郡不是为了与我游玩。其余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自是什么都不知的。”

陆恒静默半响,才道:“我非故意瞒着你。”

来时的路上谢幼安一直在想,陆恒的正事到底是什么?吴郡属于南方四姓的地盘,陆恒是陛下封的安西将军,在吴郡不该有什么公务。就在方才遇到陆纳时,她忽然醒悟。

但看着他略微无措的语气,微垂下的目光,整个人都黯然下来的模样。让她有种是自己欺瞒了他,对方还无怨无悔的小媳妇样。谢幼安抽了抽唇角,要笑不笑地道:“我不过随口一说。此处山水皆宜,我也就当是来踏春了。”

她复跪坐下来,捧着焦尾琴放在膝上,重又低眉信手弹了起来。这次是谢幼安从琵琶曲改来的《十面埋伏》,这种激昂曲子,用古琴弹奏倒也不俗。

江面云卷云舒,风光甚美。陆恒于是坐下听谢幼安弹琴,一曲换一曲后,他闷闷地说道:“幼安,我想听旁的曲子。”

谢幼安挑眉,停下笑道:“可,不过你先得告诉我,船舱置的酒做什么?”

“送人。士族皆好酒,我这些酒又与别的杜康酒不同。”

谢幼安心想,难道是你自酿的酒。她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道,“哪里不同?”

她对别的东西都很平淡,唯好酒水。只因自幼身子不好,常年被抑着半点酒水都不能碰。难得离开家族,大堆美酒在旁,谢幼安心中不免被诱惑。

陆恒酿的酒与普通酒不同,更气味清烈,酒味浓郁后劲颇足。青梅酒又清香扑鼻,味道清冽干净,十分引人——这是陆恒出身低微又早逝的生母,唯一教给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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