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119)

作者:伍倩 阅读记录

书影一直都了解这个事实:白凤并非一生下来就是白凤,就是这个阴狡而毒辣的妓女,但似乎直到这一霎,她才真真切切地正视这一事实。“我从不了解凤姑娘的这些事……”

“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我父亲得势时开罪过很多人,其中最不该开罪的就是詹氏一族。”

“安国公詹氏?”一定是太久没见过詹叔叔了,书影想,所以才会只听到他的姓,心口就莫名地发热。

珍珍的眼光却一闪,恍如凉夜早霜,“詹氏世代戍边,太宗皇帝时,外戚王家为削减其他家族的势力,曾将詹氏解去兵权,调回京城。但后来出了一位掌权的詹太后,再度把边关重将的职务委以娘家,之前辽东总兵的位子连续三任都归詹家人。现在这一位安国公詹盛言,年少时也曾随父亲戍守辽东。祝小姐,你知道这个人吗?”

“我见过的。”

“哦,我忘了,盛公爷是凤姐姐的客人,你当然见过。你瞧他这个人什么样?”

书影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其醒也,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她说的这两句全都是从《世说新语》里化来的,朗朗如日月指的是夏侯玄,因其风姿出众、光彩照人,所以说如同怀中揣着日月一般,而玉山之将崩则是指嵇康,嵇康高大白净,醉态就仿如玉山倾倒。书影借这二人的典故来形容詹盛言,不可谓不贴切,珍珍却露出了一点儿发窘的神气,“我不是问他的相貌,是问他为人什么样。”

“哦……”书影也把脸红了一红,细思了一刻:一个将绝望的女孩从高楼救下的善良之人,一个把得势达官打翻在地的暴虐之人,一个苍松翠柏清冷冷的人,一个花天酒地醉醺醺的人,一个低潮而高亢、温柔又狂怒的人是什么样?

“《述而》里说:‘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我幼年读到这句时问先生,说种种矛盾的气质怎能够是一个人呢?见到了盛公爷,我才明白是果然能够的。”

珍珍听了她这几句,竟似有些神往,“我凤姐姐不大会文绉绉这一套,可她告诉我的,意思竟和你差不离。”

书影回以一问:“姐姐,你何以突然问起盛公爷?”

珍珍深吸了一口气,“你晓得我父亲那个‘屠夫’的诨号最初是怎么来的?”

日光随珍珍的嗓音一寸寸徜徉而过,把屋子里的家具器物牵出了长长的影儿来,恍如被拉长的旧韶光。

中原王朝与蒙古部族历来冲突不断,世祖皇帝曾联合黄金家族的鞑靼部削弱瓦剌部,建立起长达数十年的和平互市。但随着茶马贸易的逐步衰落,鞑靼却不断地壮大,重启边患,使辽东饱受其扰。延载十四年,在任辽东总兵詹自雄与其子詹盛言率麾下的“辽东铁骑”大破来犯的鞑靼骑兵,圣心大悦,为詹自雄加衔太子太傅,擢升詹盛言为参将,并特遣宠臣白承如——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通政使——赴广宁城[69]前线嘉慰。白承如见詹家父子的风光,竟也起了金戈铁马、军功封侯的雄心。但詹自雄是世袭镇远侯,执掌整个辽东的“东北王”,且又身为大长公主的驸马,说起来是皇帝的姑父,怎会把平民出身的官员看在眼里?白承如屡遭白眼,只好寄望于其子詹盛言,他兴冲冲拟定了作战计划,要求乘胜追击。詹盛言看过计划后道:“白大人,这营场里住的均是鞑靼人的妇女和孩童。”白承如道:“妇女和孩童也是鞑靼人,杀了就有功。”只有十六岁的少年人把那计划团成一团扔到脚底,搓了搓自个儿手上的一只驼鹿骨扳指,“我指挥的是战士,不是屠夫。要干屠夫的事儿,你自个儿去干。”

白承如的“屠夫”之名传扬了出去,而他对目中无人的詹家父子的仇恨则埋进了心底。其时,白家与詹家各有一女在宫中为妃,恰逢詹妃诞下了皇子,且是皇长子,白承如便授意女儿白妃设局构陷詹妃,说她恃子而骄、目无君上,一面又利用下辖的镇抚司大量搜集詹家父子的言行不慎之处。很快,詹家父子保卫边疆的累累功绩就被一律抹煞,“天下未闻其功,但见其赏”;随后,有人上本称詹家父子一手把控辽东的军赀、盐课、市赏、马价等等,“私人割据地方称雄”;紧接着大家纷纷揭发出父子两人分别与某内阁大臣有过多次金钱往来,“边帅结交近臣”;到最后,白承如亲自列出了二十条罪状,力证詹家父子意欲起兵造反,拥立詹妃的儿子为帝。

延载十五年,詹氏诛全族,詹妃与其子被打入冷宫。

詹盛言年少轻狂的一句“屠夫”,变成了落在他族人头上的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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