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188)

作者:伍倩 阅读记录

“我还没说完呢。还一个姑娘,她只记得自个儿四岁时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不在家里头床上,而在一条船上,一个牙婆和她说,她爹娘把她送人了。直长到老大,那姑娘也从来都不肯坐船。就因为这,有回拒绝陪一位客人游花船,被打掉了两颗牙。”

珍珍用发颤的手掌捂住了自己的嘴,“娘说的这些人,都是你干姐妹?”

白姨点点头接着道:“还一个,哦,你晓得前头有个叫‘佛儿’的小倌人吗?”

“我听祝二小姐说起过。”

“我说的这个就是‘佛儿’的亲娘,花名叫‘小佛’。小佛和她爹原先是走江湖卖艺的,小佛和我说,她起小练功,头上顶一个放满小米的笸箩,口里咬一个鸡蛋,腋下夹两个鸡蛋,手上两把剑,从桌上一个跟斗翻到地上,米不许撒,鸡蛋不许碎,要不然就叫她把剑尖插进喉咙里头去,喷一口血沫子出来,接着登桌子练。”

“你们一拨四个人……那么娘,你自个儿呢?”

“我自个儿?”白姨的目光跳动了一下,有些事将从她雾蒙蒙的眼睛后头跳出来,“我从前觉着没必要和你说这些,今儿起了头,就说个全须全尾吧。连你爹我也没告诉过他实情,你娘我不是书香之后,你外公也不是秀才,是个教昆戏的师傅。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想让我传继他的玩意儿。我记事起就是一个‘打’,你外公一手藤条一手铁锥,我敢背戏词儿有个磕儿,手心里立马就挨十下藤条,他给提上两个字我还背不出下头,锥子就直扎来大腿上,不许哭,哭了就扎到不哭为止。有天我死活背不对一句词儿,整条腿的肉都被扎烂了,疼得人昏过去,外公就再拿草纸将我给熏醒,提溜起来拿大顶。嫌拿得不直,炕席子一卷,倒戳在门后过一夜……”

白姨猛地顿住了,又淡笑着哼一声:“什么淑女脸儿、仙姑索,就是填半天的棺材馅,在娘看来那都是小菜一碟。”

珍珍哆嗦着两手扯住白姨的手,但觉手套的皮子被自己指上的冷汗浸得又滑又涩,“娘,你小时候可也太苦了,怎么你从不和女儿提呀?”

白姨把珍珍的手合攥进手心里道:“我本来一生一世也没打算和你提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但实在是看不过你再这样子引咎自责,一天哭到晚。你看的那些佛书里不是来来回回讲‘苦海无边’?像我们这些个穷家小户的儿女固然一个比一个命苦,但那高门大户就是蜜罐子吗?旁的咱不说,就说你姑爷,累世的勋贵,只为得罪了你爹,大厦倾倒,九死一生。再说你爹,也曾是何等处尊居显的要人,自个儿头上却也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刀,说掉下来就掉下来。不必为娘的再多说,你也是打那儿经过的。”

“娘,你这是劝我,还是存心叫我更难过……”

“傻孩子,娘这就劝你了不是?你总说凤丫头苦,是,我也没说她不苦,可哪一个大活人免得了受苦啊?凭什么她就那么金贵?且再苦,她不也是绫罗绸缎裹着、金银宝玉戴着吗?想当初她被丢在那会馆外,多亏了你娘我,要不她早死了,再或被叫花子捡了去,弄瞎弄残,当个小花子挟棍抱瓢地挨门要饭去,不也是一辈子?我把她和她姐姐当亲闺女相待,你爹也拿她们做小姐养到六七岁上,她姐俩非但不晓得感激图报,反暗地抱怨我偏心你,她们做出来的那些事儿——”

盛怒之下,白姨依然煞住了已涌上她咽门的话。她不愿那些话里头早已被埋葬的真相沾染到她女儿,犹如死者的血污沁入陪葬的珍珠。她永远都记得女儿刚出生时的样子,稳婆拿块软布擦净那小不点儿塞进她怀里,由头到脚的皮肤都散发出温润可人的光芒,活活就是一抱无瑕的珍珠。但这一次生育只给她带来了无穷的繁难,流言四起,都说这孩子是白承如的遗腹女,令她在刘府愈难立足,没有奶娘、没有月婆,她只能拖着未净的恶露,事事亲力亲为。喂奶、哄睡、换尿片子,刚换上干的,手还没抽出来就又被尿一个透湿,一夜被娃儿哭醒二十次,整整大半年睡不上一个整觉,眼圈乌青,头发像枯草一样往下掉……不过这对她都算不上什么,最令她寒心的是鸾、凤姐妹。这对双胞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半点儿也不懂体谅她的处境,在刘府也摆出贵小姐的骄矜来,成天在府中招惹是非,回了屋还百般哭闹,抱怨新出生的妹妹夺走了本属于她们的母爱,简直似无理取闹的婴儿还试图从精疲力竭的母亲身上榨出乳汁来,全不顾这样会让乳房有多痛——但当珍珍做着同样的事情,白姨却恨不得把最后一滴奶也挤进那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只听着那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咿咿呀呀,她就得到了全部的意义。她年轻时也曾把鸾、凤姐妹抱在怀里头亲了又亲、爱了又爱,她自以为这就是做母亲了,然而直到珍珍撕裂她的产道爬出来,啃烂她乳房吸吮着奶与血,她才明白:做母亲,是血浓于水,是爱痛交加,是把自己腹中的宝珠吐出给这危机四伏的世界,逼着人不惜一切去保卫自己裸露在外的心与肝;做母亲,就是永不原宥那些试图伤害自己孩子的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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