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艳书1:一梦金(全集)(37)

作者:伍倩 阅读记录

严胜喉间的块垒滚动了一下:“你是白凤?你是——白、凤?”

白凤缓了一缓,黯然道:“对,我又骗了你一次,我不是暗门子,我就在槐花胡同的怀雅堂敞开门做生意。我们这种人一向是朝秦暮楚,怎奈何我那位贵客的性子大不比常人。在我之前,九千岁还做过另一位倌人,那倌人背着他和人私通,事发后直接被淋上肉汁,放狗咬死。我想着,你若晓得了我是谁,必不愿蹚这一趟浑水。但我自个儿是早就做好了真相败露的准备,不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你别怕,冯敬龙如果把咱们俩的关系捅到九千岁那儿,我一个人来担承,大不了也被一群狗撕成碎片。”

严胜张了张嘴想说话,白凤却举起了一手挡住他,她紧接着又将那手回压住自己的心口,好似怕有什么东西自那儿喷出来似的:“万语千言,偏遇上这个裉节儿……你听我说,早在被九千岁收用前,我白凤就是数得着的红人儿,我能轻而易举叫男人爱上我,也能轻而易举装出爱上他们的样子来,可那只不过是装样子,就像戏子穿起了凤衣在台上演皇后!我和许多的男人谈情说爱,这世上我最会的就是谈情说爱,可从头到尾,我自个儿却从不知情爱的滋味。我精明了一世,只一见你的面就全糊涂了;又像是糊糊涂涂过了半辈子,才终于被凿破混沌。谢谢你,让一个假情假意的妓女尝到了情意的真味,让一个半生演皇后的卑贱戏子真真正正做了回皇后。二爷,就当看在相好一场的分上,在我死后,求你帮我照顾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严胜也已竖起了一只手,他的头深垂着,令白凤瞧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种神情。她只见他那只手慢慢地团成了拳头,没有谁比白凤还了解严胜的体力和强壮,他这拳足以打死一头牛。

然后严胜就抬起头,好像在寻找着自己的敌手,他看到了白凤。他盯着她,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就收回了拳头。他将拳头抵在口边,嘴唇碰了碰拇指上的那枚扳指,动作轻柔得如同一个吻。“鸾儿——白凤姑娘,你可知我今夜为什么把这个人带到你跟前?借用你的比方,你是个戏子,那我这些年就活像个看戏的,人世间的悲欢全与我无干。我心口上那个疤,你亲手摸过,其实里头那颗心摸起来才更吓人。但是遇见你,好似叫我的心不再那么麻木了,和你这一个月,也是我这十年来最快乐的日子。你对我,不再只是随随便便的路柳墙花,任折任弃。我带我的至交好友来见你,是想让你认识我,真正的我。”

白凤目睹着严胜的双眼——那一双本来由世间的至美至好幻化而成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横在裸露肌肤上方的刀子。

“我也骗了你。我不是贩马的,也不叫严胜,我的名字叫‘盛言’,我姓詹。”

那刀子没划破她的肌肤就直接戳入了她的心。白凤面如土色,“你是——安国公詹盛言?”

詹盛言望着白凤的模样笑起来,笑得整个人不住地抖动,“你们白家曾害得我们詹家满门灭绝,我们也一样叫你们白家阖族夷覆。我一直想干掉你这个姓白的后人,你也一直没令我如愿。如何做了这么久的冤家,咱们俩却对面不相识?!”

霎时间,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过往:家族仇恨、宫廷阴谋、争斗、流血、屠杀……宛如一阵飓风席卷而来,“鸾儿”与“严胜”全都被卷走了所有的伪装,赤条条、冷冰冰地相遇在宿命的旷野之上,相遇在它掌心里。

白凤近乎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对面不相识?不尽然哪。我之前从未见过你,一见之下却连魂儿都被你勾走了。你自个儿也不止一次说,深觉与我夙缘有定。只咱们俩都没想到,这缘分竟不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而是‘冤家路窄’!罢罢,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是我情迷心窍,竟至于隐瞒了身份接近你,才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场面,真真对不住了。”

詹盛言蹒跚着倒退两步,坐倒在窗下的一把绣椅上,“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桃花纵然轻薄,柳絮岂非癫狂?谁也不必怪谁。怪就怪老天爷,好像他从咱们白、詹两家,从你我二人身上找的乐子还不够多一样。”

他喉音发涩地笑一声,迟迟地说道:“白凤姑娘,人人都晓得我詹盛言贪爱杯中物,你就和尉迟太监说是我酒后乱性强迫你,你力拒不逮,怕有辱他脸面,才不敢以真名相告。随你怎么说,你比我聪明,想一个说法,把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就是。”

白凤的发鬓边挽着一支明珠坠角的小挑,那珠子浑似一颗凝结的泪滴,闪闪烁烁,只不肯坠落。“不成,绝不成。尉迟其人手攥天下,心胸却好比芥子一末,容不下半点儿与己不合之事。咱们俩这一出儿,他准咽不下这口气,胜二——盛公爷你若替我包揽了罪责,他一口恶气就要撒到你头上。我说句不中听的,虽则你外甥是皇帝,可他只不过是个泥塑傀儡的‘坐皇帝’,背后牵线的‘立皇帝’是九千岁。九千岁便不好以男女之事为名来惩治你,但回头暗地里使绊子,那也是防不胜防。盛公爷,由我去领罪,原本就是我引诱你在先,有你才那一句话,我哪怕被挫骨扬灰,也是个快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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