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芳华(3)

面面相觑中,百户官凌涛上前一步,抱拳道:“大人,由此可见此案已经在京城散布开来,咱们还是尽早将案犯带走,以免多生事端。”

裴砚昭也没执着于逼问,转身走出雅间:“回衙门!”

眼见官兵再次上前,阿袖怕自己多说多错,遂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冯嘉幼。

冯嘉幼却不说话,她算是看明白了,以裴砚昭的本事和玄影司的能量,隋瑛是不是冤枉的他们已经一清二楚,甚至可能连凶手的“画像”都拿到手了。

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非得一口咬定凶手是隋瑛,将她扛出廖侍郎府的是隋思源,谁也没辙。

玄影司指挥使沈邱,或许是想借此事敲打一下镇国公。

多说无益,她将阿袖拉去一边靠墙站着,把路让出来,目睹两名官兵将隋瑛和隋思源背走。

*

茶馆几扇大门全部敞开,一辆马车直接驶了进来。

毕竟是国公府的世子和小姐,尚未定罪之前,不可能直接扔在马背上招摇过市的回衙门。

将两人放进马车以后,一名官兵负责驾驶,其他人则骑马走在马车周围。

一直等他们离开这条街,百姓才敢从两侧的楼房里跑出来,围着茶楼窃窃私语,猜测发生了什么大事,竟惊动了玄影司。

天空开始飘起小雨,冯嘉幼的马车艰难驶出人群,车夫问:“小姐,咱们现在去哪儿?”

她摘下帷帽扔去一边:“当然是追上去。”

“追、追上去?”

“对,保持一定距离,跟在他们后面。”

“好嘞。”

阿袖已是心如死灰,冯嘉幼握了握她的手:“没事的,他们牵的是茶楼送货的马车,这马车跑不快,城南到城北还有起码两刻钟的路程。”

话音刚落,马车倏然一个急停。

冯嘉幼扶住车窗勉强稳住,从被风掀起的窗帘一角,瞧见一匹枣红色骏马停在窗外。

是裴砚昭独自杀了回来,隔着窗帘问道:“冯小姐为何跟着我们?”

冯嘉幼啧了一声:“大人还怕民女劫囚不成?”

裴砚昭:“看不懂问问罢了。”

逼问的态度。

“我不过是想送隋瑛一程。”冯嘉幼甩着窗帘垂下的络子玩儿,“谁不知道一旦进了你们的黑牢,活着出来的没几个,侥幸出来,多半也会缺胳膊少腿的。”

她语气讥讽,私底下没有伪装的必要,对他和善,他反而会得寸进尺。

“你是在等大理寺吧。”听出她隐含的气怒,裴砚昭竟笑起来,“顺天府和刑部好歹还能与我们周旋一二,大理寺?如今的大理寺,早已不是你爷爷手底下的大理寺了。”

可不是么,这话冯嘉幼无法反驳,甚至有些感伤。

自从爷爷去世,几年来大理寺卿的位置因为党争换了好几个人,现如今从上至下一片乱糟糟的。

倘若爷爷泉下有知,想必十分难过。

冯嘉幼定了定神,见载着隋瑛的马车并未放缓速度,拖着他并无用处,便撩开车窗帘,露出因久病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清甜笑道:“俗话说得好,烂船也有三斤钉,还请大人莫要掉以轻心,以免稍后难堪,民女可跟在您后面盯着呢。”

“行,你想跟就跟。”裴砚昭见她笑脸便移开了目光,仿佛嫌恶心一般。扯了扯缰绳,马头调转方向,“我也正想瞧一瞧,大理寺里还有多少人这般惦念着冯阁老的旧情,敢为了你得罪我们。”

说完喝了一声“驾!”,猛夹马腹,扬长离去。

笑容消失,冯嘉幼忍不住齿冷,方才他那话带有几分锐利的杀气,她仿佛窥见一支搭在弦上的箭,随时准备射向猎物。

这么些年了,裴砚昭还是满心怨恨。

恨她爷爷也恨她。

说起他们之间的渊源,荒诞中不免带着几分可笑。

冯嘉佑年幼时,冯阁老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身体大不如从前,开始盘算起孙女的未来。

儿子始终下落不明,儿媳常年古佛青灯,小孙女除他之外再无倚仗。

还有冯家的产业,不多但也不薄,全部落入旁支手中,始终是有些不甘心的。

就想给冯嘉幼招个入赘的夫郎。

冯阁老耗费不少心神,终于物色到一个绝佳的好苗子,带在身边悉心栽培,亲自教养。

正是年仅七岁的裴砚昭。

当年他还不叫这名儿,他叫沈云昭。

冯嘉幼只当他是爷爷为自己挑选的玩伴儿,某次听见府内仆人偷偷提起“童养夫”之类的词,她不懂,去问爷爷。

爷爷笑着说就是一辈子陪她玩儿的人,问她喜欢吗。

她拍着手说喜欢,沈哥哥长得好看,能文能武,又对她千好万好,岂会不喜欢。

然而却只陪伴了六年,某一天,十三岁的沈云昭被人接走,连声再见都没留下,冯嘉幼为此伤心好些日子。

没两年爷爷下朝归家,半道车马受惊,摔了一跤,原本就耗损过度的身体彻底垮了。

临终前叮嘱冯嘉幼,今后见到沈云昭必须装作不认识,有关他的一切全都要烂在肚子里,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还感叹,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看错了沈云昭的父亲沈邱。

不错,正是现任玄影司指挥使。当时的沈邱还只是京畿营中一名不入流的武官,不知从哪里听说冯阁老正在为孙女挑选入赘女婿,主动将长子送上门,只为换得一个调任的机会。

冯阁老心中瞧不起他这等卖子求荣之徒,却实在喜欢沈云昭,又认为此子跟着这种父亲今后成长堪忧,便选中了他。

却没料到,沈邱在调任之后一路官运亨通,位置越爬越高。

等权势足以压倒冯阁老,沈邱立即将沈云昭讨要回去。

但这个曾经“入赘”过的长子,似乎成为了沈邱的耻辱柱,代表着他从前的落魄与屈辱。

也怕有谁认出沈云昭曾在冯府待过,为他改名裴砚昭,对外宣称为义子,收入玄影司。

冯嘉幼猜,裴砚昭应是将那段“童养夫”的日子视为人生污点,本就是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没想到脱离冯府之后,未曾得到补偿,反被沈邱苛待,因此恨上了她爷爷,更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她身上。

一开始,她始终记得爷爷的叮嘱,在京中见到裴砚昭只当陌生人,裴砚昭亦然。

但她心中仍是惦念着他的,也自作多情的以为裴砚昭同样惦念她。

即使在他的“关照”下,冯家的铺子和良田缩水一半,险些连宅子都没保住,她还坚定的认为他定有难言之隐,妄想着拉他一把。

直到她及笄那天,去城外静慈庵看望母亲,回来的路上,裴砚昭竟将她从官道掳走,绑了起来,扔进附近一个小山坳里。

他不发一言的离开,不到一刻钟,又冷酷地折返回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那是冯嘉幼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幸好裴砚昭认为这样死太便宜她,此地时有流寇出没,他准备驱赶其中最肮脏粗鄙的几人来此,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假装接到信报,率领人马赶来,他要亲眼目睹她遭众人唾弃的模样。

可惜裴砚昭前脚刚走,他亲弟弟沈时行后脚现身,将冯嘉幼救了下来。

当裴砚昭率领大队人马出城时,一双双眼睛看到的是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在雪中漫步。

端方儒雅的沈时行穿着一袭干净的天青色,娇俏可人的冯嘉幼则裹着他的狐裘大氅,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端的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关于他二人之间的种种,正是这般传出去的。

而两人各怀心思,从不解释。

有了这层关系,玄影司官兵们很少再寻冯家的麻烦。

冯嘉幼也收起了自己最后一丝天真,沈时行说裴砚昭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可她并不想去分析他的心理,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年在冯府,到底怎么伤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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