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67)

作者:贺昙 阅读记录

吃过晚饭,她正在房中踱步消食,忽然听见花窗被轻叩两下。

林翡心头一跳,快步过去支起来,刚开了巴掌宽的缝,就有两枝红梅从缝隙中伸到她面前。

林翡怔住,想伸手去拿,用的却是支起花窗的左手。

窗页“啪”地打下来,她听到“哎哟”一声,有些慌,连忙把花窗大大撑开:“对不住、对不住,是磕到头了?”

她看到少年郎一手捂着头、一手擎着红梅,在星星灯火映照下,神情带着些委屈可怜:“阿鹭,就是不喜欢这铁骨红,也别气恼关窗呀。”

林翡轻笑出声:“我不过是失了手,哪里就气性那么大?倒是你,正门不走,跑来敲花窗。”

晏如陶凑上前把花递给她,看着她把玩花枝的侧影,这明月红梅映神女的美景实在叫他怦然心动,一不留神就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只你一个小女郎在,我哪里敢进?”

林翡偏过头看他,想起初见时起争执就是因他乱闯后宅,如今的晏如陶……确实大不一样。

晏如陶见她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方才的话惹她不快,刚想解释一二,就听她说:“那你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夜里冷,你多穿些。”

心里话再次脱口

而出,叫他紧张得恨不得咬了舌头,所幸她似未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将花窗放下。

他立在原地,看她和梅花投在窗上的影子渐渐消失。

林翡将青釉绿彩细颈瓶中的红茶花取下,把手中两枝铁骨红插了进去,打量一番,放在了榻前的小几上。

又打开墙边的陶柜,里面装着白日里托人取进宫的衣物,想了想,拿出件宽袖狐皮大衣,披在身上。

她暗笑自己落雪天都不曾穿这狐皮,却又想,大病初愈,阿娘送这件进来不正是此意?也不知在心中辩解给谁听。

两人坐在晏如陶昨日午间枯坐的回廊说话,此处算是原先五皇子书房后的一个小院,平常来的人也不多。

晏如陶关心了两句她的病情,便切入正题:“今日淳筠也来赴宴,我趁机问了几句。孙三郎孙淳那过继的儿子叫孙显,与沈权等人交好,腊月阿峻的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拿人那天他恰在城外佛寺里,反倒避开了。”

“这么巧?”林翡听到阿峻受伤之事就来气,“看来是消息灵通,或是有高人指点。”

“淳筠也这么说。她三舅虽儿女运不佳,但心思缜密,颇有孙丞相之风。只是排行第三,孙显说到底又非亲生,孙家的重担定落不到他肩上。”

“那究竟是这孙显结交宫人,还是他父亲孙淳?”

晏如陶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依我看,八成是孙淳。五皇子看我

和淳筠说话,也凑了过来,我就顺便打趣几句。他说起二皇子也好事将近,要纳侧妃,你猜是谁?”

林翡连二皇子都没见过,怎么会猜得到,只能摇摇头。

“孙显的亲阿姊。”

林翡细细想着,孙家不像聂、沈两家,没有自家血脉的皇子在宫中,自然无心掺和争储。

这孙三郎显然不甘心,偏偏又无女儿,侄女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便把心思动到了孙显原本的家中。亲儿子都过继给了孙三郎,自家的利益早就系在他身上,自然与之同心。

“是不是和当年的沈家如出一辙?费尽心思押注。”晏如陶促狭地挑挑眉,“他怕是用阿峻和你的事,在向沈家递投名状。”

林翡苦笑,本以为聂、沈两家猛虎当前已是大敌,没想到多的是豺狼虎豹从旁侧跳出来啃咬一口,叫人防不胜防。

晏如陶见不得她失落担忧,说道:“这次你大病一场,舅母也是动了真怒。我当时叹气说了句‘看这样子,择选女侍卫一事怕是难了’,五皇子哼了两声,很是不屑,说‘她们还做不了主’。”

她仰起头,看看天边的圆月,慢悠悠地说:“我走的,本来也不是好走的路。”

她和阿耶的作用一样,被推到皇权与世家博弈的台前,如同战场上先锋兵手持的矛,冲在最前。

既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血雨腥风?

这宫中谁都比她有权势,若被弃如敝屣,恐怕入地无门。不

如趁如今尚能依仗帝后保全性命、图谋前程,尽力打下根基,为明日搏一条出路。

晏如陶看着她坚定无惧、坦然自信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有些鼻酸——

这就是他仰慕的人啊,清醒时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幼时脸颊圆润凶巴巴的小女郎,是经历了多少事才长成眼前这个坚毅理智的少女,当中的辛酸血泪,想一想就令他心痛。

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连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能再叫她瞧见自己落泪,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阿适。”

他听到后蓦地抬起头,心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亲近又自然。

他好像又离那只白鹭鸟近了一步,能看见月华洒在她白羽上的光辉。

却不防将未完全掩去的泪水暴露在她面前。

这双月光下的泪眼,脉脉地看着她。

晏如陶忽觉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下。

神女降临人间,对凡夫俗子低语:

“怎么……又哭了?”

他感受到她手指内侧的薄茧连带着滑过脸颊,那是她握枪的地方,有些粗糙。似在他心上摩擦,有着确切无疑的真实感,让他知道不是在梦中。

仿佛成了座铜像,无法言语,不可动弹,任由神明俯身播撒雨露,为那丝怜悯落在自己头上而心怀感激,如何敢冒犯亵渎?

他这般模样落在林翡眼中,像是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孩童,眼眶通红,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怀

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不知心中这股怜惜之情由何而来,就像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就又含着泪。

她向来不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笑或哭只同心情有关,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若说昨日他是为自己生病而哭,那此刻呢?

也是……为了自己吗?

她为这个念头讶异困惑,缓缓将手撤回,上面还沾着他的泪滴。

晏如陶在她手指离开面颊的一瞬慌了神,随着她的目光,也垂眼去看她湿润的指尖渐渐收回。

他心中有声音在哀告——请你留下,不要再振翅飞去!

他鼓起勇气颤抖地握住她的指尖,好似牵住了神女的衣袂、白鹭的蓑毛,只为让她驻足片刻、顾怜分毫。

可对上她的双眼,才知自己有多么唐突冒犯。

要逃吗?在这月夜匆匆离去。

或是道歉?为免这一年来靠近她的苦心就此白费。

装醉,装晕,胡诌被窗子砸晕了脑袋……无数个主意在脑中飞驰而过,却都过不了他心里的那关。

既已至此,他无法逃避和隐瞒——这才是对神女最大的亵渎。

他没有松手,在这远非所料想的上元之夜,将心迹一一吐露,忐忑却又坚决。

林翡今夜没有再去阿鸾的西院,她盘腿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铁骨红,疏叠的花瓣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别有韵味。

痴看半晌,她忽然探出身子,伸手撷取一朵下来,右手的掌心轻轻触碰着细长的花蕊

“今日黄昏,阿舅炫耀他亲手植的红梅,我忆起小灵山上与你同游赏梅,就半途逃席折了姿态最美的两枝想送给你。放在平日,我是断然不敢的……”

“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上一篇:掌中物 下一篇:武林有娇气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