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1251)

冼敬道:“便是不能显戮,也不能姑息呀!”

陈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一个四十三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陛下!”

郑熹道:“最好悄悄地办。此事,臣亦有失察之过,幸而她这些年为官倒也勤谨。鲁王之乱,也曾有功劳,请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圣德。臣去与她谈谈,最好是让她做个隐逸。”

皇帝道:“她辜负了我!她辜负了我!就这样纵容了?”

郑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当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们也离开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这个事……”

陈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讲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么了,你还要赶尽杀绝吗?未免过于心黑手狠了。”

“她乱了伦常。”

陈萌冷冷地道:“你只管这样说,看走在大街上会不会有人冲你背上吐唾沫!”

郑熹道:“莫要争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们该担心,朝廷上会不会出乱子!咱们该弹压住下面的人,让他们不要想着混水摸鱼。”

陈萌率先离去,他想去找一下亲家,商量一下对策。

…………

郑熹则去了大理寺狱,大理寺狱的氛围很怪。几乎整个大理寺的人都围在了外面,又有裴谈在一间牢房的门外,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见到他来,才匆匆让开。

郑熹道:“让我们说几句话。”

裴谈低低地叫了一声:“相公。”

郑熹摆了摆手,裴谈沉默地走了。

郑熹走进囚室,见祝缨正盘膝坐在床上,居然像是没事人一般。祝缨见他来了,倒也礼貌,从床上下来了。床板吱呀作响,听得郑熹直皱眉。

“你不能是女子。”郑熹说。

“我就是。”

“你闭嘴!你曾大病一场,已然丧命,游于九泉之下,令堂笃信佛法,心诚感动了上天,菩萨显灵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违天道,观世音也是男转女,你就转了女身!”郑熹说。

祝缨道:“您怎么比我还会编呢?有谁会信呐?”

郑熹咬牙切齿:“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观里居住!你,老老实实等着,不许再挑衅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绝不会刻薄的。”

“你最好是。”

郑熹出了大理寺狱,冷冷道:“拿副镣铐来。”

武相和崔佳成的脸色顿时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脸上的皱纹突然之间显得更深了。武相低下头,低声道:“相公,女监里……”

“我说了。”郑熹说。

最后从男监里拿了一副来,郑熹看着给祝缨上了镣,自将钥匙收了:“从现在起,她,比照当年龚逆,你们都不许单独见她!只许在外面守着,饮食送进去也不许搭话,一个字也不许交谈。谁也不许议论她。还不当值去?”

“是。”

众人作鸟兽散,官员固不敢再来,狱卒们也面面相觑。男监才要说话,武相大声道:“都议论什么?没听到相公的吩咐吗?”

周娓与付娘子提着两个食盒进来,两个人都不说话。祝缨抬起手来拿筷子,铁链叮当作响,付娘子一声抽泣。周娓道:“你既见不得,你到门口等着,我伺候大人用饭,收碗碟,咱们再一同回去复命。”

付小娘子低头走到了门边站着,周娓小声说:“大人,您先吃。我、我,会救您出去的。钥匙在郑相公那里,我能带锯进来。我再带一身衣服……”

“咔嗒”,手拷开了,周娓目瞪口呆。看着祝缨从钉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剥下一窄条竹片插进钥匙孔,三两下捅开了镣铐。

一个四十三岁,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奋斗来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么?

越狱。

祝缨接着吃饭,边吃边说:“你也来点儿?”

周娓震惊了,半晌才说:“那、那您……”

祝缨吃完了饭,把小竹片从钥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镣铐扔到床上。揉着手腕,对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边抹眼泪,一边从裙子里摸出一个小包袱出来,里面是一套书吏衣服。

周娓道:“这个是吴娘子家的衣裳,她家里,您知道的,都是干这个的,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里备用的。浆洗得干净,也没上身过几回。”

祝缨抖开了衣裳,周娓帮她换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两道细纹,眼睛仍然发亮,小声说:“大人,您带我走吧,总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让我陪您出京城。”

祝缨看一眼镣铐,道:“现在还不行,过一阵儿,你就知道到哪儿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递过来一块腰牌:“这个您拿着。”

祝缨一看,是小陶的腰牌,问道:“我拿走了,他怎么办?”

周娓小声说:“先前丢过一次,补了一个,后来找见了,这个也没还回去,也没人找他要,就留下来了。从西门出,那里是新人,不认识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声,周娓住了口。

又过一阵,武相过来了,说:“崔娘子绊住了那边的人。”主着,又将一包钱交给了祝缨。

祝缨道:“钱我有,这个你们自己收着。我留下的衣服你们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头一礼。

是夜,女监里一片红光,大家敲锣打鼓准备救火,当值的武相道:“坏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众人冲了过去,武相取钥匙开了房门,里面哪里有火?只有一根蜡烛点着。床上一副镣铐,祝缨已经不见了。

…………

祝缨一路从囚室往外走,女卒们有补衣服的,有从外面收被子回来的,个个如同鬼打墙,好像看不到她一样。

祝缨出了西门,微微驼背,抬手揉着后颈,验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宫就加快了脚步,转过街口,就见胡师姐与祝晴天坐在车辕上。

两人已顾不上惊讶,祝缨跳进了车里,祝晴天道:“大、大人,那个,衣服在那个包里。”

祝缨打开包袱,是一套准备好的道袍。很快地换好了衣服,祝缨问道:“他们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们与他们会合去。”

“是。”

赵苏准备的地方颇为隐蔽,离京三十里,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处还算宽敞的小宅院,此时里面满满的都是人。

苏喆看到祝缨从车上下来,跑过来,张了张口,犹豫了一阵,说出一个字:“姥。”又觉得将她叫老了。

祝缨笑笑:“走吧,进去说话。”

屋里满满当当的,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淹没了他们。

顾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赵苏、苏喆询问了祝缨情况,祝缨告诉他们:“郑、陈有意为我开脱。”

赵苏道:“郑相公也怕您手里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没有好处的。可是,您……为什么……”

祝缨道:“溺婴。”

两个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释,听的人都听懂了。苏喆心道:太公果然……

顾同原本一腔的怨气就要喷发出去,听到这两个字,活把怨气咽了回去,将自己噎了个半死!他深呼吸了几口气,道:“也罢,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没有遗憾了。”

祝缨惊讶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苏喆悄悄地拉拉祝缨的衣角,她也看出来了,顾同是有怨的。他们虽因祝缨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为她而受到牵连,以后仕途不顺,更有可能被问责问罪。顾同没有闹起来,已算不错了。

“我没打算失去。”祝缨说。

顾同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

苏喆觉得,这位“姥”简直浑身发光!她问道:“您要怎么做呢?”

“不过是从头来过。四十三岁的祝缨,可比十三岁的祝缨懂得多,学会的本领也更多。我可没打算明天就死,日子,还长着呢。重新挣回来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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