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555)

冷云的任命在新年初七日之后头一道旨意中被确定了下来。

自从邸报上公布了消息,全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在等着他到任,以为他能赶上安排春耕。唯有祝缨知道冷云是什么样的人,她盯着福禄县收麦子、又将麦种等加以回收,自顾自地又熟练地安排了自家春耕事物。依旧是由县衙做主,统筹全县之耕牛一类。收割宿麦、播种水稻都是大事,又人人忙碌,顾同也被她支使得团团转,暂时将同乡会馆都放到了脑后。

租金账册等都造好了,州城那里本州别驾发了公文来——新刺史快到了,各州、府官员齐聚本州边境迎接。

祝缨春耕之事已安排完毕,并无后顾之忧,安心带着项家兄妹等人前往边境,留下关丞与小吴等看家。

一行人走官道、住驿站,晓行夜宿,到了别驾公文上写的驿站地点时,已有一多半的本州官员到了,冷云还没到,别驾等人也还在路上。

又等一日,本州官员终于齐聚,别驾道:“冷刺史是贵胄公子,只怕比鲁刺史还要讲究些,大家不可轻视。”

京城必然是天下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诸位官员信实了别驾的话。大家才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一听到一个“鲁”字,个个头皮发紧,想一个鲁刺史都如此难缠,不知冷刺史又要怎么折磨大家了!冷刺史还年轻,更有精力!

大家提心吊胆绷紧了皮在驿馆等了一天,人没到,两天,人没到,已有人躁动不安了起来。他们中也有人做官稀里糊涂的,春耕并没有安排好,这个时候被叫了来,心里十分没底。本地的县令让人日日把公文送过来批阅,临时在驿馆安排了春耕。

足等了五天,冷云才慢腾腾地到了驿馆。

一个从未出过京的公子,让他跑两千来里地,着实为难他了。

冷云甚至不是坐在马上而是坐在车上的,两个小厮将他搀下车。祝缨定睛一看,只见冷云比上回见面时瘦了不少,人也尖出了小下巴,他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走路有人搀着还有点鸭子样,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

祝缨心道:可真是吃了苦头了,也是真的不高兴了。

…………

冷云有着十几年做官的底子,也有些贵公子的礼仪,当面没有骂人、没有抱怨,说了一句:“大家辛苦啦。让诸位见笑了,我有些水土不服。”

别驾迎在最前,忙说:“大人舟车劳顿,还请安歇。”他不提早已准备好了接风酒,看冷云的样子也无法抱怨他到得晚。

冷云道:“别扫兴了,我知你们必有接风酒,我虽陪不得,总要与大家喝两杯的。”

他先去洗沐,换了新衣,强撑着三杯酒下肚便将酒杯一放,道一声:“失陪。”留下别驾等人吃席。

别人摸不着他的底,也不敢放开了享用,匆匆吃完别驾道:“都别回去了,陪着大人去州城。”

众官员无奈,只得肚里骂娘,赶紧回房休息,预备次日起个大早到冷刺史房门外候着听令。

原本几个邻县县令还与祝缨说起麦种的事儿,此时也都无心谈论了,祝缨也回了自己房里,将冷云的事儿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要吹灯,冷云却派了人来叫她。祝缨只得又重新穿戴,跟着来人去了冷云那里。

冷云没晾她,没让她在外面罚站也没站她在客厅里灌水,进了厅内只见冷云领口大开,大大咧咧地斜躺在榻上。

祝缨走上前恭恭敬敬一礼:“下官福禄县令祝缨拜见刺史大人。”

“装不认得我呢?”冷云怪声怪气地说。

祝缨抬起头,微露惊讶:“您刚才那样,不是要装不认识我的?那可太好了!还以为您如今主政一方,要礼仪威严,那我可不能给您塌了场子。”

十几年了,冷云没能占到祝缨除“叔”之外的任何便宜。被祝缨一句话将他的不满浇了个八分。

冷云泄气地道:“算了,跟你怄气也没意思。”

“怄气?”

冷云道:“阿,谁想过来这儿啊?我说你,瞧着还习惯了?”

冷云不痛快的原因找到了,祝缨道:“也不大习惯,朝廷下了令,陛下下了旨,总要设法习惯的。”

冷云厌厌地道:“能习惯了才怪!”

“记得您还让我回京呢。您怎么想到来这儿的?”

冷云说到这个就来气:“那是我想来的吗?还不是他们!”

皇帝亲自下的旨,政事堂反对无效,冷云头一次觉得自己跟王云鹤是站在一起的,体味到了股肱之臣面对不听忠言劝谏的悲愤哀怨。

是的,他反悔了!郑熹的劝说当有效,但是随着准备事宜的进行,冷云越来越不耐烦,没赴任就这么麻烦了,到任得忙成什么样?冷云觉得自己干不来。但是皇帝和他爹娘不管这个,还是给他扔出了京。

他苦兮兮地上路,从京城到州城没有两千七百里那么远,冷云的感觉却比祝缨要糟糕许多。春寒料峭,他拖着行李一路南下,老婆孩子都不曾跟来,路上只有两个妾陪着。初时还觉得有点新鲜,时间长了便觉疲惫。

越走越暖和,他没有生病,却受了伤。他会骑马,却从没有骑过两千多里的路。他的大腿内侧毫不意外的就磨破了,只能乘车。□□上的疼痛加剧了他情绪的不满,终于发起了牢骚,想找个人出气。

祝缨听了一句“他们”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九分,她带着一点希望,问:“那您来之前去过户部等处,拿到了些本州各项的数目了吗?”

冷云皱眉:“我与他们聊过了,他们说,一切都好。”

祝缨一口气没提上来:“每个后任,都是要给前任填坑的,您事先没个数吗?”

第177章 主官

冷云口气漫不经心地:“哦?有什么数?”

祝缨眼皮一跳,见他还是歪在榻上,手肘却撑起了一点,双肩也打开扳平了,上半身变得平整板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正色道:“南方春耕更早,往年这个时候鲁大人已然安排完了春耕,您现在……知道有多少地方春耕完了,多少地方还在临阵磨枪么?”

“嗯?”冷云皱了皱眉。

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一路过来没有跑回去,见了属下官员有特意摆谱,他已然是个比较合格的泥塑菩萨了。祝缨提到的这些,他确实不曾考虑到。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话依旧不大有精神:“怎么说?你信里不是提到要知晓些户口数之类的么?怎么又还有这一出了?”

祝缨心中稍安,看来冷云并不全是个棒槌。她瞄了一眼冷云左右,轻声问道:“大人,恕下官无礼了,刚才那几位先生,是不是大人带来的帮手?”

冷云长出一口气:“不能跟我讲,非得跟他们讲了?”

祝缨轻笑一声,道:“怎么会?下官又不认识他们,既是帮手,有些事儿他们也就该知道。下官想偷懒,一遍说完。”

冷云没有叫人,而是说:“你先说。”

祝缨手心里沁出点汗来,人也绷紧了一点,她下意识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人也跟着更加沉着了。她说:“下官不过是一个县令,全州的事并不能尽知,但是下官经历过两次交接了,一次是离开大理寺,一次是到福禄县。这两次交接,余波至今未能全数平息呢。”

冷云的肩膀又塌回去一点,道:“是啊!老窦……”

一提窦大理他就有点牙疼,郑、窦交替,他也不幸成了池鱼。他更加和缓,声音也有点含糊了,说:“鲁刺史,有什么毛病么?”

祝缨双手一摊:“福禄县地处偏远能够知道得不多,才要提醒大人小心。”

冷云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他支使着小厮去把自己带的幕僚给“请”过来。冷云身边得用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位,与祝缨在京的时候也都是熟人,他们与祝缨这才对上了眼色。

冷云此来带了四、五位幕僚,冷侯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给儿子准备好了帮手,保证他们能帮着儿子处理些日常事务,好让儿子安稳等着祝缨那儿出些成绩、给祝缨当个后盾,最后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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