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16)

作者:余华(出版书) 阅读记录

中午的时候,我们和密西西比大学的一位研究福克纳的教授一起吃饭,他说我们没有找错地方,只是没有找到而已。吃完午饭后,他开车带我们去。结果我们发现福克纳的墓地就在我们前一次停车的大树旁,我们把所有的远处都找遍了,恰恰没有在近处看看。

我在威廉·福克纳的墓碑前坐了下来,他的墓碑与别人的墓碑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旁边紧挨着的是他妻子的墓碑,稍稍小一些。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眼我师傅的墓地,可是当我看到的时候,我却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美国南方的烈日真称得上是炎炎烈日,晒得我浑身发软。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完成前曾经那么强烈,完成后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那位研究福克纳的教授在吃午饭的时候告诉我们,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来到奥克斯福,来看一眼威廉·福克纳的墓地。接着这位教授说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他说差不多是十年前,一个和福克纳一样身材粗短的外国男人来到了奥克斯福,他是坐着美国人叫“灰狗”的长途客车来的,他在那个比邮票还要小的小镇上转了一圈,然后就去了福克纳的墓地。

有人看见他在福克纳的墓碑前坐了很长时间,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不知道他说话了没有,也不知道福克纳听到了没有。后来他站起来离开墓地,走回小镇。当时“灰狗”还没有到站,他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就走进了小镇的书店。

美国小镇的书店就像中国小镇的茶馆一样,总是聚集着一些聊天的人。这个外国老头走进了书店,他找了一本书,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安静地读了起来。小镇上的人在书店里高谈阔论,书店老板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观察角落里的外国老头,他总觉得这个人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张脸。书店老板继续和小镇上的朋友们高谈阔论,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来这个外国老头是谁了,他冲着角落激动地喊叫:

“加西亚·马尔克斯!”

西格弗里德·伦茨的《德语课》

一九九八年夏天的时候,我与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莱在意大利的都灵相遇,我们坐在都灵的剧场餐厅里通过翻译聊着,不通过翻译吃着喝着。这时的卡达莱已经侨居法国,应该是阿尔巴尼亚裔法国作家了。九十年代初,作家出版社出版过他的一部小说《亡军的将领》,我碰巧读过这部小说。他可能是阿尔巴尼亚当今最重要的作家,像其他流亡西方的东欧作家那样,他曾经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我们见面的时候已经没有这个问题了,只要他愿意,任何时候都可以回去了。不过他告诉我,他回去的次数并不多。原因是他每次回到阿尔巴尼亚都觉得很累,他说只要他一回去,他在地拉那的家就会像个酒吧一样热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会去访问他,最少的时候也会有二十多人。

因为中国和阿尔巴尼亚曾经有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友谊,我与卡达莱聊天时都显得很兴奋,我提到了霍查和谢胡,他提到了毛泽东和周恩来,这四位当年的国家领导人的名字在我们的发音里频繁出现。卡达莱在“文革”时访问过中国,他在说到毛泽东和周恩来时,是极其准确的中文发音。我们就像是两个追星族在议论四个摇滚巨星的名字一样兴高采烈。当时一位意大利的文学批评家总想插进来和我们一起聊天,可是他没有我们的经历,他就进入不了我们的谈话。他一会儿批评我们中国法律制度里的死刑,想把我拉过去,我没理他;他一会儿又提到了科索沃的问题,他激动地指责塞族人是如何迫害阿族人,他以为身为阿族的卡达莱一定会跟着他激动,可是卡达莱正和我一起在回忆里激动,我们都顾不上他。

后来我们谈到了文学,我们说到了德国作家西格弗里德·伦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说起的,可能是我们共同喜爱伦茨的小说《德语课》。这部可以被解释为反法西斯的小说,也就可以在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出版。

卡达莱说了一个他的《德语课》的故事。前面提到的《亡军的将领》,这是卡达莱的重要作品。他告诉我,他在写完这部书的时候,无法在阿尔巴尼亚出版,他想让这本书偷渡到西方去出版。他的方法十分美妙,就是将书藏在书里偷渡出去。他委托朋友在印刷厂首先排版印刷出来,发行量当然只有一册,然后他将《德语课》的封面小心撕下来,再粘贴上去,成为《亡军的将领》的封面。就这样德国人伦茨帮助了阿尔巴尼亚人卡达莱,这部挂羊头卖狗肉的书顺利地混过了海关的检查,去了法国和其他更多的国家,后来也来到了中国。

我说了一个我的《德语课》的故事。我第一次读到伦茨的小说是《面包与运动》,第二次就是这部《德语课》。那时候我在鲁迅文学院,我记得当时这部书震撼了我,在一个孩子天真的叙述里,我的阅读却在经历着惊心动魄。这是一本读过以后不愿意失去它的小说,我一直没有将它归还给学校图书馆。这书是八十年代翻译成中文出版的,当时的出版业还处于计划经济时代,绝大多数的书都是只有一版,买到就买到了,买不到就永远没有了。我知道如果我将《德语课》归还的话,我可能会永远失去它。我一直将它留在身边,直到毕业时必须将所借图书归还,否则就按书价的三倍罚款。我当然选择了罚款,我说书丢了。我将它带回了浙江,后来我定居北京时,又把它带回到了北京。

然后在一九九八年,一个中国人和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在一个名叫意大利的国家里,各自讲述了和一个德国人有关的故事。这时候我觉得文学真是无限美好,它在通过阅读被人们所铭记的时候,也在通过其他更多的方式被人们所铭记。

我的阿尔维德·法尔克式的生活

我最早读到的斯特林堡作品,是他的《红房间》,张道文先生翻译的中文版。那是一九八三年和一九八四年之间,二十多年过去了,有关《红房间》的阅读记忆虽然遥远,可是仍然清晰。斯特林堡对人物和场景的夸张描写令我吃惊,他是用夸张的方式将笔触深入到社会和人的骨髓之中。有些作家的叙述一旦夸张就会不着边际,斯特林堡的夸张让他的叙述变得更加锋利,直刺要害之处。从此以后,我知道了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名叫斯特林堡。

当时我正在经历着和《红房间》里某些描写类似的生活,阿尔维德·法尔克拿着他的诗稿小心翼翼地去拜访出版界巨人史密斯,很像我在一九八三年十一月跳上火车去北京为一家文学刊物改稿的情景,我和法尔克一样胆战心惊。不同的是,史密斯是一个独断专行的恶棍,而北京的文学刊物的主编是一位和善的好人。史密斯对法尔克的诗稿不屑一顾,一把拿过来压在屁股底下就不管了,强行要求法尔克去写他布置的选题,法尔克因为天生的胆怯屈从了史密斯的无理要求。屈从是很多年轻作家开始时的选择,我也一样,那位善良的北京主编要求我把小说阴暗的结尾改成一个光明的结尾,她的理由是“在社会主义中国是不可能出现阴暗的事情”,我立刻修改出了一个光明的结尾。我的屈从和法尔克不一样,我是为了发表作品。

我至今难忘斯特林堡的一段经典叙述。法尔克从史密斯那里回家后,开始为那个恶棍写作关于乌尔丽卡·埃烈乌努拉的书,法尔克对这本书一点兴趣都没有,可是胆怯的性格和家传的祖训“什么工作都值得尊重”,促使法尔克必须写满十五页,斯特林堡几乎是用机械的方式叙述了法尔克如何绞尽脑汁去拼凑这要命的十五页。与乌尔丽卡·埃烈乌努拉有关的不到三页,在剩下的十三页里,法尔克用评价的方式写了一页,他贬低了她,又把枢密院写了一页,接下去又写了另外的人,最后也只能拼凑到七页半。这段叙述之所以让我二十多年难以忘记,是因为斯特林堡在不长的篇幅里,把一个年轻作家无名时写作的艰辛表达得淋漓尽致。我读到这个段落的时候,自己也在苦苦地写些应景小说,目的就是为了发表,那个时代我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写作。了不起的是,斯特林堡几乎是用会计算账似的呆板完成了叙述,而我读到的却是浮想联翩似的丰富。斯特林堡的伟大就在这里,需要优美的时候,斯特林堡是一个诗人;需要粗俗的时候,斯特林堡是一个工人;需要呆板的时候,斯特林堡就是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会计师然后他写下了众声喧哗的《红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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