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28)

作者:余华(出版书) 阅读记录

英格兰球迷

二○○二年韩日世界杯期间,我正在进行十分漫长的旅行:北京——香港——悉尼——墨尔本——布里斯班——香港——伦敦——都柏林——北京。

我要说说在都柏林的感受。

第一个是抵达的感受。从伦敦希思罗机场起飞,来到爱尔兰上空时,我乘坐的飞机缓缓下降,穿越了清晰可见的爱尔兰大地,重新来到了大西洋上空,然后飞机开始掉头,由于海水和阳光的相互反应,让我看见了爱尔兰在大海里展示出来的带弧光的美丽海岸线。飞机阶梯般地接近海水,大西洋的蓝色深不可测,巨大的宁静突然令我感动。

当我步出都柏林机场时阳光明媚,可是来接我的人却手持雨伞。驱车前往住所时,看到很多人都手持雨伞行走在阳光里。我还没有到达住所,天空瞬间阴沉了,大雨倾泻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每天经历都柏林的晴转雨和雨转晴的生活,灿烂阳光和阴沉大雨不断互相传递接力棒。我想起了詹姆斯·乔伊斯作品中的描写,他这样写道:都柏林的天气就像婴儿的屁股一样没个准头,一会儿屎来了,一会儿尿来了(大意如此)。

第二个感受是我在都柏林遇到的传说中臭名昭著的英格兰球迷。我先说说一场比赛,我和一位翻译,还有几位爱尔兰作家在都柏林的酒吧里观看爱尔兰和西班牙十六强淘汰赛,著名的U2乐队就是从这家酒吧发迹的,这里的球迷比较文雅。由于爱尔兰在小组赛的出色表现,我的几位爱尔兰同行对他们球队的前景开始想入非非。结果是爱尔兰队出局,我的爱尔兰同行们十分泄气;他们的朋友,一位西班牙女士则是兴致勃勃。午餐时,那位西班牙女士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嘴唇上一片繁忙景象,说出的话是她吃下的食物的几十倍。那几位爱尔兰作家始终礼貌地微笑,仿佛十分欣赏她的言词表演,其实未必。

英格兰在首轮淘汰赛轻松取胜,挺进八强。在都柏林度假的英格兰球迷身穿英格兰队服,欣喜地在大街上喊叫并且歌唱地跑来。我看见一个胖子背着另一个胖子跑来,后面跟着几个胖子。我走过几条街道以后,更加可爱的情景出现了,一群英格兰胖子背着胖子跑来了。被背着的胖子们神情轻松哇哇大叫,负重奔走的胖子们则是苟延残喘的模样。

这个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后来想到英格兰球迷时,便是一群奔走的胖子。同时也给予我错觉,似乎英格兰球迷都是十分肥壮。

我在都柏林的行程结束后,乘坐飞机前往伦敦,再转机返回北京。一群身穿英格兰队服的球迷和我一起登机。飞机在都柏林起飞前,英格兰和巴西的八强赛已经打响。飞机结束爬升,刚刚平飞,机舱服务开始时,机长通过机舱广播告诉乘客,英格兰一比○领先巴西,欧文的进球。机舱里爆发了一片欢呼声,身穿英格兰队服的球迷们纷纷离开座位,从裤袋里摸出钞票,买起了啤酒,然后互相干杯了。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热闹的飞行,这群英格兰球迷把空中的飞机当成了地上的酒吧。机组人员出来制止,他们才想起自己正在万米高空,一个个回到座位上,面带好学生的笑容,安静地坐在了那里。

后来机长没有再报告比赛进程。我觉得应该是在降落伦敦的时候,英格兰输掉了比赛。我现在想,如果当时机长报告了比赛结果,那么我们的飞机在降落时有可能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

英格兰球迷是这个世界上最为著名的“足球流氓”,有关他们纵火斗殴的报道常常见诸报端,而我印象中的英格兰球迷却是十分可爱。为何要将英格兰球迷首选为“世界足球流氓”?这可能是媒体的作用。在热爱足球的国家里,都有纵火斗殴的球迷。问题是世界媒体已经习惯在英格兰球迷身上找茬,从而让其他国家的“足球流氓”常常逍遥舆论之法外。

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美国的时候,美国诺顿出版公司当时的董事长兰姆先生对我说:

“你知道什么是媒体吗?”

他坐在家中的沙发里,舒适地伸出食指,向我解释:“比如你的手指被火烧伤,如果媒体报道了,就是真的;如果媒体没有报道,就是假的。”

埃及笔记

二○一一年一月二十五日抵达开罗,二十九日离开,经历了埃及动荡。

起初员警封锁道路,示威游行被分隔开来,如同游击队似的出现。我们见到的示威者只有几十人或者上百人,就是示威中心的解放广场也只有几千人,可是局面仍然失控了,然后实施宵禁。我们从卢克索飞回开罗时已是夜晚,只好在机场冰凉坚硬的地上睡了一宵。这个经验告诉我,宵禁比戒严还要缺德。

埃及员警十分腐败,花钱可以买通。我走在开罗街上,有员警向我要香烟,我递过去一支,他却拿走我一盒。为何抗议者首先焚烧法院大楼?因为司法腐败是一个国家腐败的标志。

在埃及旅行时,随处可见穆巴拉克的雕像和画像,也随处可见示威者燃烧警车的滚滚黑烟。

二十九日我们前往机场回国时,我觉得是在和穆巴拉克比赛谁先离开埃及,可是这位执政三十年的总统要和突尼斯的本·阿里比赛谁晚离开祖国。

一位名叫萨伊德的无辜者被员警活活打死是示威游行的起因之一,示威者有句响亮的口号:“我们都是萨伊德!”

迈阿密&达拉斯笔记

二○一一年五月三十一日

北京——芝加哥——迈阿密,漫长的飞行。入住迈阿密的酒店时已是凌晨两点,NBA总决赛将在十多个小时后开战。离开北京前,一位对篮球毫无兴趣的朋友知道我要长途跋涉到美国观看总决赛,十分惊讶地说:“你还亲自去?跑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看篮球比赛,真是愚蠢。”我承认:“我是愚蠢,但是还没有愚蠢到请别人代表我去看。”

记得二○○四年三月,我在亚特兰大的旅馆里看电视直播火箭和老鹰的常规赛,打了三个加时,弗朗西斯被罚下,姚明在包夹下投中制胜一球。当时火箭并非强队,赛后范甘迪仍然不满,说对老鹰这样的弱队还要打加时。如今火箭老鹰面目全非,所以不用看自己,看别人命运沉浮也知岁月沧桑。

二○一一年六月一日

在北京家中看NBA总决赛时,耳边只有孙正平和张卫平的声音;到美国现场看球时,耳边有近两万人的喊叫声。为什么现场比电视直播精彩?原因当然很多,其中有一个很重要,就是话语权。电视直播只有两个话语权,现场有两万个话语权。

公牛在四天前倒下了,热火继续燃烧。这个系列赛令人窒息得仿佛一个赛季般地漫长,又令人亢奋得恍如一个暂停般地短促。公牛最后接管比赛的人没有热火多。本赛季东部决赛告诉我们什么叫民主集中制:团队篮球叫民主,球星接管比赛叫集中制。

二○一一年六月二日

迈阿密的海水在阳光下层次分明,远处是神秘的黑色,近处是亲切的绿色,冲向沙滩的是白色浪涛。也许是熊熊火焰让我们觉得红色是热烈的颜色,而冬天的积雪又让我们觉得白色是冷静的颜色。可是看看热情奔放的浪涛,这是大海永不停息的脉搏,就会感到白色同样热烈。所以我在岸上看到的是白色火焰冲上来了。

二○一一年六月三日

在北京从电视里看到热火队胜局已定时满场白色飘扬,我以为是白手巾,到迈阿密才知道那是椅套。总决赛第一场最后三分多钟,球迷互相抛掷椅套,随着胜利来到,全部的椅套起飞了。今天第二场最后七分多钟椅套就开始飘起,随着小牛将比分追平并胜出,椅套也在安静下来。椅套虽然卑微,却是胜利和失败的象征。

浏览体育新闻,读到诺维茨基在达拉斯以外的美国其他地区并不知名,与科比和詹姆斯相差很远,就是和队友基德相比也是望尘莫及。这就是美国佬。如果诺维茨基不是德国人而是美国人,肯定会在美国闻名遐迩。几年前我的朋友,一位丹麦教授去美国,入境时边境官看着她的护照疑惑地问:“丹麦是美国哪个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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