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29)

作者:余华(出版书) 阅读记录

昨天,沙奎尔·奥尼尔宣布退役。这家伙暴力扣篮曾把篮球架拉塌下来,他吵架很多绯闻不少,他唱歌跳舞,还去参加拳击比赛,他有数不清的绰号,毛病也数不清,可是这个劣迹斑斑的家伙给人们带来了快乐。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没有什么毛病,可是从来未给人们带来快乐。

我觉得和没什么毛病的人交往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二○一一年六月五日

迈阿密周末的沙滩上,男男女女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躺在那里,看上去形形色色;很多家庭在波浪里度假,他们的喊叫是聊天;远处的男人在玩风筝冲浪,近处的姑娘站在海水里放风筝,大型的充气风筝和小小的蝴蝶形风筝在天空里飘移;直升机与广告飞机来回盘旋,出现在白云深处的可能是国际航班这时候我突然想家了。

二○一一年六月六日

今天来到达拉斯,火一样的气候和火一样的球迷。赛前球迷在球馆外纷纷上演个人秀,一具木乃伊似的纸板詹姆斯被他们充分凌辱后,又用皮鞋球鞋拖鞋轮番揍其脑袋。仿佛战争爆发了。小牛输掉比赛后,达拉斯的球迷收敛狂热,彬彬有礼走出球馆。身穿诺维茨基球衣和身穿詹姆斯球衣的朋友亲密走去,他们的背影说:这不是战争,这是体育。

比赛最后时刻,查尔莫斯进攻失误,詹姆斯上去批评查尔莫斯;接着韦德又和詹姆斯争执起来我想到一个词:“朋友”。赢得比赛后,詹姆斯、韦德和波什留在场上接受采访,詹姆斯结束后走到韦德身后等待,韦德结束后两人一起等待波什,然后三人走向更衣室我想到的还是一个词:“朋友”。

二○一一年六月七日

达拉斯干燥炎热的第三天,箱子里的衣服仍然散发迈阿密的潮湿。我希望返回迈阿密,希望总决赛进入第七场,这个信念让我感到小牛将赢得第四场,这样我们可以回到迈阿密。可是看到ESPN五位专家中有四位预测小牛今晚取胜,我开始忐忑不安,但愿专家偶尔说对了。什么是专家?我们的网友回答:“砖家。”伊壁鸠鲁回答:“人没有什么是自己固有的,除了自以为是。”

二○一一年六月八日

达拉斯美航中心是蓝色的。比赛开始前,摄像镜头寻找的是还没有穿上蓝色T恤的球迷,这些球迷发现自己出现在大荧幕上,个个兴高采烈并且心领神会地穿上T恤,迈阿密美航中心是白色的。热火胜利时,迈阿密的庆祝是增加白色(抛掷白色椅套)。小牛胜利时,达拉斯的庆祝是两万球迷高举双臂,蓝色突然减少了。

二○一一年六月十一日

今天返回迈阿密。达拉斯疯狂的球迷堪称“热火”,相比之下迈阿密的球迷只是热情的“小牛”。新闻全是对詹姆斯的攻击。二○○六年小牛先赢后输,诺维茨基遭遇同样的攻击。这就是人生,受关注和受攻击总是成正比。巴克利又下赌注:若小牛输了他穿上泳装站在沙滩上做采访。巴克利如此庞大的身躯如果穿上泳装的话,我肯定会想到《功夫熊猫3》。

昨晚的达拉斯美航中心,达拉斯球迷高举詹姆斯哭泣的图片。他们将五花八门的羞辱集中到詹姆斯这里,他们没有忘记这家伙是怎么对付凯尔特人和公牛的。詹姆斯赛前表决心“要么现在,要么永远别拿”,赛后成为了笑柄。

二○一一年六月十四日

在炎热的达拉斯和湿热的迈阿密之后,来到了凉爽的芝加哥。气温和心情如此吻合,经历总决赛的热情奔放之后,现在安静了。这一段生活已经结束,另外一段完全不同的生活即将开始。漫长的人生为何令人感到短暂?也许是美好的生活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段落。记得第一次步入迈阿密美航中心时,我们中间有人说:“我羡慕我。”

纽约笔记

二○一一年十月三十一日

今天去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从五楼莫奈、毕加索他们的杰作看到三楼墙上弄些纸挂着的艺术。艺术愈来愈随便了。我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为了不看到屋顶的瓦片,父亲用旧报纸糊屋顶。我一直以为父亲是医生,今天知道他也是艺术家记得有朋友说过,他给一百个学生上课叫上课,给一百张椅子上课叫行为艺术。

二○一一年十一月二日

与艾米丽吃晚饭,她曾经是《华尔街日报》驻京记者,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纽约时报》评论版的编辑,那时候她编辑过我的文章。后来她去了华盛顿的国务院,这次纽约相遇时她又更换了工作。我们谈到我刚出版的英文版新书,她说一家杂志社请她写书评,但是知道她和我是熟悉的朋友后立刻要求她别写了。我问为什么?她说那家杂志社担心会有腐败。我笑了,我说美国人如此反腐,美国的腐败仍然杂草丛生。在中国,反腐败似乎成为纪检人员的特权了,所以中国的小腐败山花烂漫,大腐败在丛中笑。

二○一一年十一月四日

美国大学的经费主要来自社会捐赠。我在纽约大学听到一个真实故事:一位捐赠者赤脚,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看到捐赠者赤脚,第一反应就是脱去自己的鞋袜,也赤脚了。两个赤脚者坐在一起认真对话。然后捐赠者开支票,校长歪着脑袋偷偷看到捐赠者在一的后面写了一个又一个零,他向纽约大学捐赠一亿美元。

我将这个故事告诉一位朋友,这位朋友说:“赤脚的不捐穿鞋的。”

二○一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我八日离开纽约,先去了美国的西海岸,又去了北部,再到最南端的迈阿密,转了一大圈以后,今天回到纽约,住进纽约大学提供的宽敞公寓,可是暂时不能上网。我每天背着迈阿密书展给的花哨袋子,里面放着电脑,走二十米路去纽约大学图书馆上网。有朋友说是纽约最丑陋的袋子,另有朋友反对,说应该是纽约第二丑陋,还有朋友说:“这里是纽约。你背着最漂亮的包,没人会说漂亮;你背着最丑陋的包,也没人觉得丑陋。”

在迈阿密的时候,与我英国出版社老板迈耶尔先生喝上一杯,这位七十五岁的老头说话滔滔不绝,可能是他说得太多了,我回到自己住的酒店后只想起他的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恐怖分子,有些是拿着炸弹的,有些是拿着意识形态的。”

二○一一年十二月二日

在纽约过了感恩节,朋友带我去第五大道和麦迪逊大道的名牌店转转,看到成群结队的中国游客,每家奢侈品商店都有讲中文的导购。蒂芙尼的一位导购说中国人有钱,如果没有中国人,这些奢侈品商店都会倒闭。我心想:少数中国人挣钱太容易,不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多数中国人挣钱太难,不知道怎么可以挣到钱。

二○一一年十二月三日

我在美国出版了第一本非小说类文集,关于当代中国。我出国前收到兰登书屋快递的精装本样书,其尺寸厚度和平装本差不多,我当时有些吃惊,不像正常精装本那样大而厚。来到美国后读到评论说关于中国的书都是又大又厚,都是资料和理论;而这本小巧的书令人亲切,又充满故事。然后我感叹兰登书屋编辑用心良苦。

今天和我美国的编辑LuAnn吃午饭,一位朋友给我们翻译。我们先要了一瓶水,一边喝水一边交谈。侍者上菜后转身时打翻了那瓶水,弄湿了我挂在一把空椅子上的外衣。领班过来连声道歉,拿着白色餐巾请我自己擦干,同时解释如果他们替我擦干的话,我可能会指控他们弄坏了我的衣服。我想起国内有老人在街上跌倒后没有人敢去扶起来的情景。

LuAnn告诉我,在美国一年只出版两万多种图书。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美国时,美国每年出版十二万种图书,中国是十万种。此后几年中国出版数量迅速超过美国,今年达到三十万种以上。金融危机后美国自动削减出版数量,现在一年只有两万多种,而中国的出版数量仍然每年递增。中国这种没有节制的发展,让我想起一句什么人说过的话:知道自己无知不是完全的无知,完全的无知是不知道自己无知的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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