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23)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马上摆脱阿书,跳上车。阿书说她对我脑子里正想什么一清二楚。她说:你在想,这个阿书可真能祸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祸害人家的生意。

我还不是为你好?再说,即便你买了退退了买,那五十块钱也是帮他们周转。你替他们难受什么?

我表示我一点儿也不替这些靠吸移民的血发达的阔佬们难受。阿书这才把我往车门里一推,像是一个长辈终于看见她智力差劲的孩子出现一项突破性成长,累坏了的那一种宽慰。

剧场的灯暗下来,我旁边的座位仍空着。一张票的票价是一百一十元。十分钟过去,我不禁想到,五块钱没了;到了半小时过去,我几乎没心思看舞台上了,而是不时向黑洞洞的人口处回头。幕间休息时,我看着璀璨的女人们端着琼浆般各色酒液,在一楼大厅游动、飘行,挥起雪白胳膊招呼着彼此,钻石戒指与手链送着晶亮飞吻。全华盛顿百分之十的钻石、红、蓝宝石都聚集在这里,香水气带着杀伤力,压迫人们的呼吸。我看见镜中一个年轻女人,身上是深夜的幽蓝和几星银光,心想,不错啊,一点儿破绽也没有,谁能看出她这身装扮的标价是五十元?那两颗假钻石和假蓝宝石拼镶的耳坠,比任何真货都华丽。

女人们都很美丽:雪白的脖子、胸脯、肩膀;红色、粉色、桃红的指甲舞蹈出种种雅致优美的手势、姿态。全华盛顿美丽的胸、肩、臂有百分之五聚集在这里。一年不多的几回裸露——以上千元的衣裙、上万元的珠宝装饰烘托的昂贵裸露。

这些裸露与那间巨大试衣间里的裸露,平行地列在我的意识中:什么样的天大差别?那些杂七杂八的肤色,无形无状的肉体……镜子中年轻的女人露出削薄的胸,黄色皮肤托起一颗乱真的珠宝;除了这价值五十元的装扮能马马虎虎使她混在这个人群里;而那伪仿珠宝之下的肤色和形骸,是绝对蒙混不过去的;那早年的营养不良、曾经的限量粮食、肉与糖,以及如梦的巧克力冰淇淋,所有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所错过的,都被黄色皮肤和细弱形骸记载得一清二楚。

铃声响起,人们还不舍得停止自己的美丽竞赛。直到场内轰然奏乐,大厅才渐渐冷清。

我心里替安德烈作痛:一百一十元的半拉已经没了。他跟我约好,开演前一小时在剧场附近的自助餐馆见面。他把黑西服带去了办公室。因此他会直接从办公室到餐馆。整个下半场演出,我在不断为安德烈的失约寻找道理。大幕合上后,我慢慢随着人群退场,却发现一个高个子站在最后一排冲我微笑。

我说:你没错过谢幕吧?

他说:嗨,你很漂亮。

我说:可不,好几个人跟我搭讪,非给我留电话。

他说:换了我,我碰上这么个孤单单的漂亮妞,就马上告诉她,唉,我单身!

我说:我以为你给充军到海湾战争前线去了。

他说:头儿找我谈话。

他姿态轻松,笑容潇洒,说我的装束如何有种低调的高贵,令他骄傲。我却感到事情有些疑点。他也明白我极想接近这疑点。他的瞎吹捧证明我的怀疑有根据。

回家的路上,我们都很沉默。他开车的样子比平常专注得多。

过了十分钟,他说:不用害怕。

我说:害怕什么?

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怕。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摸我的头发。然后,他将我搂过去,让我的脑袋靠在他右肩上。他仅用左手握方向盘,右手轻轻撸着我的肩。他认为我这样的人没有童年。因为童年该有生日蛋糕、圣诞礼物,复活节印有彩色图案的鸡蛋,无数的动画片,以及迪斯尼乐园。他这样认为时,眼中的忧伤非常动人,并使他有种圣者般的淡远广漠的神情。他在这个时候觉得,被动乱和贫困剥夺了做孩子权力的中国孩子们此刻全浓缩在我身上;全人类欠着我们的情分因而浓缩成他对我的爱。他对我的爱远超过了男性对女性的;全人类对我们童年的照料不周或完全失职,都该由他来清算。

他说:我不去布伊诺斯艾利斯,也没什么。

我等待那疑点彻底化开。

头儿告诉我,我的派遣被推迟了。他们说,暂时冻结我的一切对外派遣。不是很好吗?我用不着远离你。我发现深蓝色非常配你。

我知道他对布伊诺斯艾利斯的向往。我伸出右手,抚摸他的脸颊。我冰凉的抚摸让他明白我已知道他的代价,为了我而付出的代价。他的右手在我肩上拍几下,掌心的温暖透过大衣,渗入我的肌肤。他希望我在他这儿找到一如既往的沉稳、无所谓。

“怎么样?休了个很好的假期?”便衣福茨声音悦耳。

“很好。”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你够准时的:晚上十点。

我知道理查什么都清楚。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如何清楚。他和我都不徒劳地假装彼此周旋很有必要。因此我们干脆不玩“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游戏。

“戴维斯先生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极了。”

我等着他完成他的礼貌。

“我也带着我的女儿出去小小度了个假。我告诉过你吗?我和我的女朋友领养了一个韩国小女孩?”

“噢。”这事不是流行很多年了?

“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典型的亚洲娃娃,你该看见她那一头头发,又黑又密!”

“噢。”

“她是个非常不幸,非常可爱的小女孩。她已经和我们一同生活了半年。我敢打赌她将来会很有个性,智力的发育也会…

“太好了。”

“可我还没结束我那句话。”

“很抱歉。”

“没关系。她现在一岁了。你知道她最爱说的词是什么?”

“是什么?”

我翻了一页书。这本书要在明天上课前读完。

“她最爱说的词是‘不’。”

“噢。”

“我们觉得太有趣了,一个一岁的孩子往往最爱说:‘我要’——我要这个、我要那个。这个孩子恰恰是不要这个,不要那个。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你不觉得吗?”

“我觉得。”

“一个从贫穷中来的弃儿,却会说‘不’。对了,你怎么不问她叫什么名字?”

“噢。她叫什么名字?”这一页里居然有三个生词。

“她叫Sunly,阳光灿烂的意思。她不是个一般的孩子。离开孤儿院大部分孩子会哭的,她就是不哭,很可能她心里对孤儿院有看法。她好像对许多问题都有看法。今天早上我给她吃混合奶,我自己去读报。等我读完报,发现她根本没动奶瓶!因为她对我读报纸不理她这事有看法。你看!”

我不知他说的“你看”是什么意思,要我看什么。看他的国际襟怀?看他如何正常地、有人情味地做人?跟美国大部分中产阶级一样,有着接济全人类的志向?

“好像美国挺时兴领养韩国小女孩的。”在字典上查到的词意颇模糊,令人难以满意。

“……”理查说,他的话擦着我的耳朵过去,成了白色噪音。

“没错。”还是该把生词写在小纸片上,贴到墙上去。

“……真的非常特别。”

“是吗?”

“……我的女朋友出生在美国。你有韩国朋友吗?”

“真的?!”这屋的墙已不再秃,贴满各色纸片。动词:黄色的;形容词:浅蓝的;副词:淡灰的;名词:绿色的。“对不起,你说到哪儿了?”

“……像她这样的弃婴都会讨好他们的养父养母,他们没办法,这是弃儿的本能。他们潜意识里的求生本能。所以弃儿总是很会察颜观色,讨你欢心。这是他们建立自我防卫的惟一方式。也是他们表现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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