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3)

“你想好了吗?”理查·福茨恢复了中文,一点儿也不无耻不油腔滑调了。

“什么?”

“你和安德烈·戴维斯真实的见面地点和时间。”

“我告诉过你了。”

“你们不是在北京认识的?”

“我说了,我只记得我和他认识,是在地铁站。能不能问一句:在哪里跟一个美国外交官相遇,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对我?不重要。”理查·福茨说,“不过对你非常重要。”

他脸上的笑容有了点儿恐吓的意味,一线白牙齿闪着寒光。他必须给这滑头的中国女人来点儿恐吓了。这女人二十九岁,学龄混乱,主修文学写作,穷得只能在旧货店买围脖、手套、皮靴,穷得只得去偷书来满足学校的书籍需求。他确信警告的信息已被我完整地收受下来,才说:“我要是你,我从现在起就加倍小心,尽量多说实话。”他的中文虽然没得可挑,但说法是纯粹美国的。美国原则是绝不劝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而只告诉你,在你的位置上他会怎么做。“我会非常小心,尽量不说谎,因为(休止符)你现在讲的句句话(休止符)都至关重要。我要是你,我绝不会把重要的话讲错,而伤害到自己的未婚夫。”

我可不能当它好玩,他已经一再示警。事情已经很不好玩了。

“没错,我认识安德烈·戴维斯是在地铁站。”

我双手交握在胸前,声音单调。我想我不必偷看手表,最好大大方方地扬起手腕。眼睛的动作也要大些;不,要更大些,要他明白四十五分钟已经过去,审讯大致没有进展,我们可以客气一些,消磨掉剩下的十五分钟。果然,你看,理查·福茨叹了口气。

“好吧,”他说,“你在地铁站认识了安德烈·戴维斯?”

“是的。”我在郊外公路上见到安德烈时,黄昏正在逼近,黄昏十分妩媚,因而阿书的笑容比实际上要妩媚得多。在阿书看,我的姿态、笑容简直就是在向安德烈撒网。安德烈的车及时刹在阿书的车后。我看见它是辆七成新的福特,浅蓝色。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北欧人的超厚羊毛衫的男人,就是安德烈。是件深蓝和白色织成的图案,领子一直拉到耳朵。一个年轻的猎人形象,皮肤让雪原辐射成了深色。他问我们的车是不是熄了火,是不是需要他帮助。阿书请他帮着看看。年轻的猎人弓下腰,在打开的车前盖里拨弄几下。我注意他浓黑的眉毛不是在纠结而是在痉挛,把所有的思考和感觉都抓成一团。然后他抬起头告诉我们:这车太老了。

阿书大失所望,像美国人那样把眼珠翻上去迅速看一眼上天,然后说:这还用你来下诊断书?

他又说,这么老的车还能动,非常了不起。

不久,车在他手下慢吞吞发动起来。他说,你看,它没毛病,就是个老东西,该死了。

阿书说:这样好不好?我们跟你换车,你来开这辆老东西。

他不置可否,听觉和视觉都留在烂糟糟的车内脏上,以食指和拇指伸进裤兜,小心地抽出一块手绢。是一块折成正方、在飞快加深色彩的傍晚空间中显得极其洁白的手绢。

我对安德烈的最初好感,就发生在那个刹那。

他拿洁白的手绢擦了擦手上的黑色油污,又把它折好,放回去。

怎么样?阿书说,你来开这老东西?阿书和美国男人,交往起来,总带点儿欺负的态度。

那你们呢?安德烈问。

阿书说,我可以开你的车啊。她让人上当的意思十分明确无误,十分公然,毫无圈套感,因此人们恰恰忽略了:这是一个圈套。她看我一眼,用中文对我说:学着点,看我怎么让人伺候。阿书来美国五年了,对待我自然像对待晚辈。她鼻子冻得又红又亮,用大拇指一戳,说:这小子,他要不看见我们俩是女的,才不会停车。

他掏出车钥匙递给阿书。我突然看见他特别浓密,向上卷曲的睫毛。我头一次如此近地去看另一种族的睫毛。他向阿书交待浅蓝福特的种种怪癖,比如每次启动它都会向后滑动两英尺。他的睫毛有力地张着,使他有了一副极其聚精会神的面容。

就在这个时刻,我向他发出了一个笑容。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这笑容是走火出来的。一个刚刚踏上异国国土的二十九岁女人,她束缚不了这个暧昧的、微妙的笑容。二十九岁的女人什么也没有;她赤贫,无助,只有这个笑容为她四面八方地抵挡。只要有一线希望,这笑容就会走火地发射出去。

我马上看见我笑容的成效:他先是一怔,之后便跟上了我。他投给我幽深的一瞥,那是他接受我笑容的收据。我感到我心里出现一股感动;他在对阿书说话,知觉却在我这里。

他说:这样吧,你们俩全坐到我车上,我把你们载到前面的加油站去。

阿书说:去加油站干什么?

那里暖和啊,他说,你们等在那里,让他们来拖这老东西。

不行!阿书大嚷起来:拖一次要七十五块钱!

他清白无辜地耸了耸肩——这样黑心赚中国穷学生的钱,他也认为非常糟糕,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发现他的眼睛转向我,意思是把我拉成他的一伙,给强硬地索取援助的阿书碰些钉子。我对他又来一个微笑。我被事情的进展吓一跳:我和他暗中已成了一伙。

他说:那你想怎么办?要你是我,肯把自己的车给陌生人开吗?

阿书说:反正要我花七十五块是绝对没门的!

你听着,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坐到我车里去,二是不坐到我车里去。他眼睛和我眼睛的往来,已相当密切。

阿书头一次碰到如此不肯上她当的人。她摔摔打打地打开她那老车的门,取出她的皮包和我的帆布包,又让我把后备厢里一双旧高跟鞋,一把破伞,一把刮雪的刮子,一件带旧货店霉味的短大衣,两听可乐搬进浅蓝福特。她怕人偷她的这些家当。搬迁结束,她突然又想不开了,怨愤地大声说:凭什么让我花七十五块钱?她戴皮手套的手在她的老车顶篷上拍一把,拍出一声钢精锅的声响。

因为你不付七十五块的话,就得付三百块让人把它当垃圾拖走。他说,他又朝我看一眼,又给了个第三者看不见的笑容。现在轮到他忙了:他在浅蓝福特里钻进钻出,把一大堆相片,二十来本书和四五十本杂志,一张毛毯和一架七十年代末式样的录音机—一清理出来,放进后备厢。他解释说他对两个女客人毫无准备,车内的清洁整齐程度是单身汉标准。

阿书安排三人的座次:她和他坐前排,我坐后排。车刚开动,她就伸手去调收音机频道,同时大声对我说:唉,听见没有,这家伙是个单身!

我笑笑。突然发现他在后视镜里看我,也在笑。

不过他肯定没什么钱!阿书又说,这车还没有道格拉斯的好!道格拉斯是她的前任男友,据说又穷又帅,又浪漫又不负责任。我觉得你不必跟他暗递秋波,他说不定是个邮差,最多是个中学代数老师。你看他的车嘛!

我见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得更妙,仅是眼睫毛的一张一弛。他有一副生动的五官。他们都有着生动的五官,因为每一笔画都那么浓重。因而那笑容一点儿也漏不掉,全被我接住了。

阿书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他说他讨厌教书。他说他在少年时代就常听伙伴们说:实在什么都干不了,大不了就去教书。他反问:你们俩是留学生?

对,职业学生。阿书说,业余保姆,看护,业余厨子,业余情妇。阿书说得自己也大笑起来。她随便起来比美国人还随便。瘦小的阿书在贫嘴时就变得粗大狂放,笑出敲锣般的洪亮笑声。唉,你不是教书的,那你是干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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