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48)

可是米莉,我的教授也用这语言!

我同情你,你有这样的管道工教授。

可是你读过当代小说吗?比如诺曼·梅勒?

我管不着诺曼·梅勒,我不会同他搭一句腔的。可是我的耳朵向你打开,你觉得你往里面灌污秽东西合适吗?你该说:这位绅士、那位绅士。你看起来比阿书文雅些,但一张嘴就跟她一样粗鲁。

然后她就把谈话主题转到阿书身上。阿书让米莉多次腹泻。因为她总是别出心裁地给米莉九十年不变的三餐翻花样。她训练米莉吃螃蟹、鲤鱼、猪腰花。使米莉在九十四岁这年开始了食物探险。但米莉承认阿书那些污七八糟的食物非常鲜美。有一次米莉吃了螃蟹肉炒饭之后立刻上吐下泻,急救车在晚上九点把她搬运到医院。她忘了这件事她已经跟我讲过三次了。一模一样的快乐而愤怒的措词。我知道她接下去会数落阿书其它的恶劣之处。果然米莉问我:你知道阿书的业余消遣是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得伺候着米莉闲扯:是什么?

是打电话!

米莉说阿书一打起电话来连炉子上开水壶吹哨她都不管。阿书还不按米莉十六岁时的发式给她梳头,而是把她三百多根头发梳成模特发形,抹刺鼻的发胶。米莉说她最受不了阿书的,就是她一口一个“这小子、那小子”,她约会的男朋友中有照X光的,有买卖房地产的,有律师;阿书叫他们“X光小子”、“房地产小子”、“律师小子”。米莉忘了她这些话也跟我讲过三次了。

米莉问我:你什么时候还来华盛顿?

我说大概寒假期间。

她说:如果你不来看我,我不会责怪你的。

米莉,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就是不会责怪你。因为我明白你在华盛顿时间特别宝贵,你得把每分钟都花在同一件事上。

花在什么事上,米莉?

就是那件事——把鸡蛋全往一个篮子里放。

她的意思是,在恋爱上不能死心眼,要货比三家。豪门闺秀米莉从十六岁开始接受红玫瑰和求爱信,她认为高级的女人就是在情场上同时能走好几盘棋。死心塌地只交一个男朋友的局面,米莉管它叫“把全部鸡蛋放在一只篮子里”,篮子一翻全砸了。米莉总是细水长流地数落我不够高傲,不够上流,好像偌大个世界横跨太平洋的我就只找得到一只篮子。

我说米莉我忙得常常在进门时撞上自己正出门。能有一个篮子就不赖。

米莉突然说:哎呀!

我知道此刻她肯定把三根雪白枯骨一般的手指敲在右边太阳穴上。我等她下文。

看我——我得承认记忆力不是十六岁了。我差点忘了告诉你——第二个篮子出现了。她小小卖了个关子,又说:有个年轻先生给我打电话,打听你!

我想这人很可能是便衣福茨。

米莉说:你记住,一定要给男人们一些时间,让他们赢取你的信任。你对这个安德烈,不行——你完全没有给他足够时间,让他赢得你的好感,然后是信赖,然后才是你的终生许诺.懂吗?

懂了,米莉。

所以,我认为另一个年轻先生及时插进来,是桩好事。这次你可要给他时间,让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赢得你。怎么样,他长得很俊?他的声音很英俊。我特别有本事从声音上看人的相貌。他很英俊,对吧?

很英俊。

他个子中等?

中等。

 第31节 

你看,我能听出来,他不属于那种傻大个儿。他的老派社交口吻跟我十一岁差点爱上的一个小伙子一模一样!可惜他是个亚洲人。

哦!真要命。我随口敷衍。眼睛仍盯着电脑上的期终作业:毛姆的南洋伊甸园。我心里想。可惜我也是个亚洲人,米莉。

米莉说:我有没有跟你讲过这个亚洲男孩?

我说:大概你没讲过。

看来你还没有赢得我百分之百的信赖,让我们言归正传吧。这位中等个头的年轻绅士叫什么?

哪个年轻绅士?

就是跟我在电话上打听你的。

他可不是年轻绅士,米莉。

你不懂年轻绅士什么样。所以我告诉你,他这样的就叫年轻绅士。

米莉你搞错了。我说着在电脑上删了一行字。翰尼格和其他几个中年教授受海明威影响,不喜欢复句太多的句子。他们看到一句话一个句号就浑身舒服。

我没有弄错。我们俩说的是一个人吗?

你是不是说那个理查·福茨?

对对对。你看我没弄错!理查·福茨给我的印象基本完美。他一定留着马赛尔发式。他是留马赛尔发式吗?别告诉我我没猜对。理查问我,你有没有带一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我说:有好几个卷头发,高个子的小伙子来过……

哦,米莉!

听我说,让他们去为你竞赛!记住,一定要给小伙子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比着亮出自己的优势。最后你得到的,是他们中间最优秀的。让他们自己去淘汰自己。你消消停停坐在一边,打磨指甲,要不就绣绣十字。理查到花店给你叫过花吗?我是说让花店定时给你送花。比如说你星期日早上一醒,已经有一束花等在门口。我知道安德烈只送巧克力。难道他打算在婚礼上看到一个胖墩墩的新娘?……

我爱吃巧克力,米莉。花又不能吃。我在想毛姆终生未婚,人们判定他是同性恋。说不定米莉也是同性恋,只不过自己不知道。说不定我也是同性恋,但要等到女人来勾引我的时候我才会发现。我们每个人都潜伏着异端和非常的细菌,但诱发这些细菌成长为一种实质的诱因不出现,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自己可能是谁,或者自己真正是谁。

米莉仍在讲花的象征什么的。她说从电话中她听出理查懂得什么日子送什么花,什么花送什么人。

我实在受不了了,大声打断她:米莉,行了!那家伙是FBI的便衣!

FBI?米莉一愣?什么FBI?

我把FBI的全称告诉了痛恨警匪片的米莉。她静下来。我能想象米莉晴朗的碧蓝眼珠怎样缓慢眨动。那是从来没有见过真正人间的洋娃娃的眼睛。

过了好一阵子,米莉明白过来了,说:FBI最终把奥克鹏、迪林哲(奥克鹏和迪林哲是芝加哥最大两个黑手党头子)干掉了。他们是些勇敢的小伙子。我看不出你反感他的理由。

我没有反感他。米莉。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一个英勇的FBI小伙子对你感兴趣,你干吗觉得没面子?

米莉,在理查眼里,我就是奥克鹏,或者迪林哲。

不会的。

他到处侦察我。

他把你看成恶棍迪林哲?米莉觉得这可好玩死了:你是杀人不眨眼的迪林哲?……她咯咯地乐起来,很闺秀地用绣花手绢去掩嘴,老年性颤抖使她的手在嘴上打出“哇哇哇”的声音。

挂下电话后,我就立在起居室的黑暗中。地下室的洗衣机在运转,里面的衣服没有摆置匀称,机器运动得高一脚低一脚。牧师夫妇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我连最便宜的东西都买不起,还有什么资格嫌弃噪音?理查·福茨,你连九十四岁的米莉都不放过。

里昂一听我想搬家就说:那地方不是你待的。我说别人能待我就能待。他说,可你不是别人。我说我只比别人更穷。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那里没有暖气,所有的人在屋里穿羽绒服。我说我可以去跳蚤市场买件最厚的羽绒服,六十元一个月,这房租哪找去?

里昂沉默了。

我把洗好的杯子一只只扣在一块白毛巾上。他请我和王阿花、海青来吃晚饭,所有的杯子盘子却堆在池子里。里昂住一套一居室的公寓,在匪盗横行的“罗杰斯公园”地区。卧室实际上是里昂的音乐室,里面除了一套昂贵的音响组合之外,还有一架立式钢琴和电子琴。我注意到这儿的窗帘很别致,亚麻布底子带黑色的中国狂草,再加上红色的印章。当然都是王阿花的作品。她的左手专门用来写中国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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