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65)

我急速查看移动电话的记录,是“器官掮客”打来的。他说为我找到了一个出价最高的买主。我说我的经济恐慌暂时得到缓解:教会一群好心人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钱。捐客很不开心,说他为我费了那么多口舌,全部工作时加起来少说也有四十个钟点;就算他一个钟点挣十块钱,我也该赔偿他四百块。我说我刚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变成了房租、水电和煤气费用,我现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说美国废除了奴隶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难道要我为你工作的四十个钟点算奴隶工作时?我说:错了,美国废除了奴隶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说: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过你打算什么时候付我这四百块钱?我说我是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他静默一阵,说:那行,就来个“命一条”吧。

我把这话告诉里昂,里昂说:你完了,这位掮客最大优点是说话算数。倘若他真的来跟你要“命一条”,你怎么办?

我说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命一条”?

里昂把浓黑的目光定在我脸上。半晌他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麻?

我说我什么时候用了大麻?

算了。那小子卖给你什么价?

我不吱声了。

他走过去关掉音响组合,又走回来,同我面对面坐着。他卖给你什么价?

他请客,我抽了几次。

哦。味道好的话你再去找他买。他什么时候请你客的?

早了。圣诞节刚过的时候。当时我在跟他谈交易。我看着他在茶几上飞快动弹的右手,在弹奏他脑子里一个乐句。静默而疯狂的弹奏突然停止,里昂抓起电话。电话刚拨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说:走,去一趟“无出路咖啡馆”。

我问干吗去。

那里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条”。

他说着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头发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飕飕地划过我后脖颈,将我的头发轻轻撩出来。里昂的爱抚爱怜一向这样漫不经意,这样随便和细腻。他这动作在上阿花那里做过多少遍呢?那清凉细风一般的触碰。有时我觉得那些触碰不是来自一具肉体,而是来自那肉体的知觉。而接受那些触碰的,也不再是实存的我,也是无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银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牵住我的手走进“无出路咖啡馆”,我突然很想明白我们的肌肤和知觉接触的意义。

他看见了角落里坐着的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器官掮客”。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个人打招呼:Hi。

三个人都回了礼:Hi。

只有掮客却闷下头,呷了一口玛格丽塔。他脸埋下去时眼并不闲着,盯着里昂和我握着的手。等他咽下那细长的一口玛格丽塔,他脸上有了讥笑的阴影:他明白了我特别想明白的——我和里昂两只手相握的意义。

妈的里昂,要么四百块,要么命一条。想好了来告诉我。掮客说。

你好好看看,里昂说,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个儿的。懂没懂?

你是说,她是你的?

没错,是我的。

在你拿出四百块钱之前,她是我的。掮容看看我,他的不怀好意一点儿也不想瞒谁。

你要把她怎样?

别付那四百块,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样。

里昂又站在那里盯了他几秒钟,拉着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该对里昂的所说所为怎样反应。

我们刚走出咖啡馆,掮客追上来。

里昂说:不是没商量吗?

是没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块,或者两千毫升的血。

里昂想了一会儿,说:你什么时候要血?

下礼拜一,我一个客户要做手术,需要准备两千毫升的血。她信不过医院血库的血。换了我,我也信不过。这年头。

她什么血型。

O型。妈的,要是其它血型我用着你吗?这老巫婆六十九岁,得了乳腺癌,已经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须手术。一下子我哪儿去给她找活血库?还要三十岁以下的活血库。我凑到现在才凑到七百毫升。

里昂说:老巫婆嫌三十岁以上的血有胆固醇?

掮客说:你出个一千毫升该没问题。

我马上拉紧里昂说:我可以想办法凑四百块给他!

掮客不理我,直瞪着里昂。

我又说:不就四百吗?!

捐客对着我把一个惨白的巴掌摊开:那就拿来——今晚就要。我拿了钱马上去订另外一个小子的血。

明天一早给你,行不行?我问掮客,眼里轻度地有了媚态。

明天是礼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说,我礼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这不实惠的媚态。

里昂这时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掮客向一边躲了躲,他什么劣迹都有,除了抽烟。

里昂说: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掮客说:我可以找你钱。

里昂你别发疯——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瘪了?!我说。我转脸对掮客,一个兵痞笑容在我脸上泛起。这个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时,我用了一回,效果相当不错。我说:你装什么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礼拜天,我肯定凑齐四百块。

他振振有词:礼拜天是我的神圣日,我绝对不干这类勾当。要付四百块你现在就付。

里昂说:这样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钱给我。

那我还得再去找个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杂,保险系数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细的人的血,老巫婆宁可不要。

我负责去找一个熟人。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没一个干净。不是疱疹就是淋病。

你他妈的反正要给他验血,淋病疱疹又不是查不出来。你不要就拉倒!

有些病在潜伏期验不出来!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说:实话告诉你,是病我都得过。他对我说:我们走,让他好好想去。

我们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过来似的,喊道:唉,还没谈完呢,你们上哪儿去?……

里昂回转身,说:回去取枪去——万一咱们谈崩了双方都得有准备。

他脊梁领路,倒退着迈步,一条胳膊不很认真地挡着我,似乎掮客真拿我当靶子似的。他这天没梳马尾辫,浓密的长发给风吹成一面黑旗。

我说:里昂,你跟他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

哪句话?他问。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话。他眉毛轻微扭曲,他在不情愿进入某种处境时,眉毛就会出来这个形状。他不愿我把他推入一个处境,在其中他必须去对自己一些话负责,去为那些话点题。

哪句话?他追问。

这回是我在回避。我放弃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乐那样抽象地一笑。

是我对他说的“她的那条命”是我的——你是指这句话。

我害怕起来。到目前为止,我和里昂之间,拉手不意味着别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搂在我肩头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条细而长的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觉就没有归宿,无法类属。

他和我现在站在荒凉的地铁站。远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气味。这不悦人的气味似乎是惟一的证明:这是个属于活人的地方。

他把自己的破旧皮夹克打开,将我裹在两扇衣襟里。这个动作他做得极好,裹王阿花裹惯了。一个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动作。多风的、寒冷的、叵测的芝加哥。

他的脸和我的脸稍稍错着位。不然是说不过去的。他在皮夹克里面只穿了件棉布衬衫,这个没什么体温的人竟很耐寒。

没有关系的,他说,你反正不是我的。

我看着他。我们之间的那点错位正在消失。我的样子是不懂他在说什么。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么天真;我当然懂他刚才的话。

不对吗?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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