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72)

里昂说:至今为止,你牺牲了什么?要我看,是她在为你牺牲,让FBI折磨她!你见到她焦头烂额的时候了吗?你知道她因为FBI的打扰丢了餐馆的工作,失去奖学金吗?!你亲眼见到她从物质到精神崩溃的状态没有?!请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牺牲?以什么方式牺牲?

我说:里昂你闭嘴。你根本不了解安德烈……

你闭嘴。里昂的疯还没发完。幸亏马尾辫绑得结实,不然他会还原成跟王阿花厮打时的疯人形象。他说:你们俩都闭嘴,你们这种可怜虫,也配来跟我谈牺牲?

安德烈嘴张开,好像要哈哈大笑,却又不忍打断他激昂的疯狂似的。

里昂却站起身,向门口走。似乎这室内的空间不够他疯的。

你站住,安德烈说。

里昂站住了。转过身。如果他手里有冲锋枪,现在就是他把我们全秃噜了的时候。我第一次在地铁上认识他,直觉到他身心内有种危险。我这直觉此刻完全被证实了。

里昂显得很挺拔。一种自我正义使他感到悲壮。因而他显得年轻极了。牛虻式的年轻。

你想说我这个艺术瘪三除了“命一条”,一无所有。我狂什么,对吧?而你们连“命一条”都没有。你们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生命都早早卖给别人了。你拿什么去为她牺牲?你的命从二十多岁到六十五岁,已经被你自己出卖出去了。你还想再辩驳什么?!

我一点儿也不想辩驳。安德烈说,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还没付账。

里昂还没反应过来,安德烈已招呼侍应生把账单送过来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过我改变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钱包,抽出一张一百元和两张二十元的钞票。同时对里昂说:小费我帮你付了。

里昂若有瓶硝镪水,准会一抡胳膊照着安德烈的面孔泼过来。他一贯仇恨暗藏的开销,乘他不备冒出来敲他一闷棍。他在这种局面里,再哥们儿的人他都会立刻翻脸,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里,就是个突然从黑暗里跳出来暗害他的匪徒。

我想安德烈怎么会这样快找准他的要害。

里昂的眼睛扫了我一眼。他这副目光让我觉得恐怖。

安德烈说:你说我把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的生命卖掉了。谢谢你的提醒,我这个出卖了自由的奴隶用他的卖生钱宴请一个自由人,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许真像你讲的那样,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卖了,但我换来的是尊严。是给一个女人起码的体面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这个尊严和力量,我根本不会去走近任何一个女人。尊严和生存能力,给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去爱女人的条件,没有这条件,你连雄性也没有。

安德烈声音平实。他此刻的英语很怪,完全没有美国式的流畅,那连汤带水的懒散发音。他像个外族人将英文讲得很地道,却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里乱加语调,个个字都吐得卖力。因而在我听来,他的诚恳似乎来自辛酸、来自一种过来人的长辈式的辛酸。

这时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来。然后他穿上大衣,对我一摆下巴。我吃不准是否要跟他一块儿走。但我很快决定我不愿和里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门口走去,路过的每一桌,人们都表示出他们清淡高雅的反感。他们想,这些人一定跑错门了。

里昂却在停车场截住了我们。他像是实在找不到能杀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浑身灌满杀戮的激情。

我一下挡住他。我说:你想干什么?

我的样子和我这句话一定都蠢里蠢气。我对安德烈说:你快上车。

里昂说:我们去湖边。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脑后。

安德烈看着他。他嘴角带一点儿笑,心想这小子做恶棍的手势倒做得挺漂亮。

干吗?安德烈问,憋住一个乐子似的。去湖边死一个?

里昂,你少发神经。我说。

你闭嘴。我跟他去湖边,没你什么事。

安德烈,别理他!……

放心,我不想去湖边。更不想跟他之间死一个。

他把车钥匙捅进匙孔,里昂走到车子前面。

我不想找你玩命。

那玩什么?

我跟你好好谈谈。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们有什么共同话题。

里昂把脸转向我,说:我跟他只有一个共同话题,就是你。

好极了。安德烈说:不就是她和你的关系吗?我都清楚。

我的喉咙干涩而冰冷。

里昂也没了话。

安德烈说:她都告诉我了。他对我说:快进车里去,外面太冷。

我不知怎样就已经坐进了车里。里面的寒冷被压缩了,冷得更质感。我也不知道车怎么就动起来了。里昂怎样被甩开。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我感觉的恢复,是安德烈伸过手来替我系安全带。

我说:是FBI,还是安全部的人告诉你的?

 第46节 

告诉我什么?

你刚才说你全知道了……

谁也没告诉我。

要不要我自己亲口告诉你?

等你准备好的时候。你现在没有准备好。

我准备好了。

我没准备好。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来做准备。

我沉默下来。五分钟后,我再次开口。

安德烈,是不是因为你猜到了什么,你突然决定连夜开车来芝加哥的?你至少两天没睡觉。你睡不好觉的时候不刮脸。

他对着路面笑笑,说:今后看来很难骗你——你的观察力太厉害。往后的一辈子,我出了任何事都得记住刮胡子,不然就让你看出来了。

我心想,他用“往后”,“一辈子”这样的词,是宽慰我还是宽慰他自己?

是不是因为这个,你开了十六个小时的车?……

十四小时。我一生中第一次吃飞车罚单。

就为了你的猜疑?那你停下车,好好听我说。

我跟你说了,我没准备好。

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也许明天,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准备好。

我看着他的侧影,浓密的长睫毛有些无力。我不必看他的眼睛,也知道它们是呆呆的。

只要我还打算跟你继续,我就不准备听你讲你和另外一个男人的事。这样是为我自己好。我从来不自找伤害。安德烈说。我当过兵,对于一切有意无意的伤害,我都避开。

你认为我伤害你了吗?

我认为你的良知健全。

我发现他的车在同一个路口兜圈子。

他又说:你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国家,你总得有些人来帮你。即便这些帮助不是实质性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我为什么不能理解呢?我今天邀请里昂,就因为他给了你我不能给的——他的肤色、模样、他的中国气质。我没说错吧?他给你营造了一种中国气氛,是不是?在讲这段话的过程中,他吃力地在说服自己。

我从来没好好想过这些。所以我握住安德烈帮我找到的头绪,往下顺理。但我没把握安德烈替我找到的头绪果真是头绪。

安德烈感到我的沉默是不妙的。他把手伸过来,暖洋洋地盖在我的手背上。

我祖母说,对于生活,别去分析它,去过它。他说。

安德烈的高尚让我气也喘不过来。这高尚让我窝囊。

他转脸看看我,说:假如你做了任何需要我谅解的事,我想你已经得到了我的谅解。

我突然明白我窝囊在哪里:一个人只小小行了回窃,得到的发落是:“无论你干了什么,你都被宽恕了。”这人必定辩解:“可我并没有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我只是……”裁决者却说:“不必解释,我并不需要你的解释;不管你犯了什么了不得的罪过,我已经决定宽恕你了。”……于是这个小小行窃的人感到这宽恕太富裕了,太过剩了,太阔大无边、无所不容,因而也就太不原则,太不分青红皂白。这个小毛贼几乎觉得委屈和愤愤不平;这样的宽容简直大得包罗万象、藏污纳垢、不了了之;它的宽宏大量能容得下杀人放火的滔天罪孽,对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人活活是浪费!因而在他领受这份宽恕时,他心里便嘀嘀咕咕,老大的不服气;他无以受用这份恩德,却得领情。而谁能领下这样一份博大的情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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