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出路咖啡馆(76)

我突然问他:你们刚才奏的那段“黑头发恋人”是谁的作品。他回答这是个颇俗套的作品。一般他们为取宠听众在两三个高雅的曲子后,总插一个俗的进来。但因为演奏的临场处理是即兴的,也不至于把他们烦得屎都能出来。他问我是否听过这曲子。

我一定听过。不过我不能确定。我有个朋友也是音乐家,作曲的。

他说:哦,是吗?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么近乎。

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说他不介意。他心里嘀咕:这个东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假如——纯粹的假定式——你爱上一个女孩,面临两个选择,一个是放弃爵士,另一个是出卖一个肾。你的选择是什么。

他眼神将我的眼神牢牢锁住,说:我选择放弃这个女孩。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两个选择。

他一只手抬起,架在另一只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关进内心,良久才出来,对我说:反正我绝不放弃爵士和我的肾。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这句话。

你呢?他反问。

作为那个女孩子,你希望她放弃什么?

在一个女孩身心内,实际上存在好多个女孩。一时她为你这个牺牲感动,一会儿她为完全不同的牺牲爱你爱得死去活来。每个女孩都是多重矛盾体的混合。

那你会为爱情牺牲什么?

牺牲……这词不好,该重新命名。

你想命名“牺牲”什么呢?

一时想不好,暂时先不命名吧。

他看着我,大致确定我是有病。他想她这病也不伤大雅。于是他凝视我的目光完全变成了里昂的,充满无命名的知觉。

我跟他别了之后,来到柜台上,要了纸和笔,留了字条给安德烈和劳拉。没有永别的字眼,只有永别的意境。我找到了挂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来,它上面有他的克隆淡香。就是一颗善良、干净的心灵所该有的气味,那种多年后将引爆一大团微痛记忆的清香。美好的东西,再新鲜都带有一点儿陈陈的感觉。这便是昂贵物什的昂贵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气息,该是几十年岁月才能提炼出的悠远、沉郁。我发现我的眼泪把他的外套打湿了一片。里昂毁坏的不是我心灵的忠实,他毁了我对爱的接受和给予的能力,他毁得最彻底的,是我对爱的胃口。一个人整个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乱了,他是幸还是不幸呢?他是残缺了还是有了病态的增生?

我扶着刘先生走到柜子花丛下,他说:天真好啊。

天的确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我在给安德烈的字条上最后一句说到我将把我所有的作品献给他。当然这得他允许我献,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我这样一个断肠人陪伴着另一个断肠人,不知需要多久,我们才会康复,去迎接下一次断肠。

刘先生指指长椅,说:燕子没有了,就有点儿热了。电灯泡你要不要吃?

我说:你呢?我去给你拿。

他说:好的。顺便看看,“美琪”演什么片子。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里。去为刘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乱命名的某些话,竟有些诗意。他意思是说,“雨停了”,却说成“燕子没了”。FBI给我测谎,如果我把谎言说得像刘先生这样无邪、优美,会留下怎样的真与谎的记录呢?我的成绩是不是会更理想些?……

问:你和那个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么关系?

答:没什么关系。

问:你和戴维斯第一次见面,是不是在中国首都,一次圣诞晚会上?

答:在美国首都。

问:你是否参与过中国军方的情报工作?

答:谁说的?

问:答是或否。

答:否。

问:安德烈·戴维斯先生是否和你谈到他在中国的工作?

答:没有。他一般不谈把我屎都能烦出来的所谓工作。

问:那他跟你谈什么?

答:恋爱。

问:你认为他是真的爱你。

答:是的。

问:你若要他提供国家的一些机密,你认为他会答应吗?

答: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任何一种机密都特乏味,更别说国家机密了。

我想着刘先生把冰淇淋叫成电灯泡,换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说不定会把“情报”命名为“热带鱼”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白郎宁手枪”、“雪芙莱轿车”、“大世界”。对于回归于浑沌的刘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与谎同样坦荡。

冰箱里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层薄底。我赶紧跑进储藏室。这里有个小屋般的大冰柜,里面冰冻着一块蛋糕。它是刘先生和玛伦达的母亲婚礼上的蛋糕。那个蛋糕宝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来,按说该在第一个结婚周年纪念日由夫妇和朋友们共享。是什么耽搁了这个意义深远的“共享”?是刘先生躲避了它?因为他认为这座肥厚的奶油宝塔将他镇在了里面,永世地隔开了他和他心爱的菁妹?他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罢,偏偏又是一年复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来世的相同一份无奈。

我不知在这块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到感到浑身冷透。

我回到刘先生面前时,他已睡着了。我母亲借着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风烛残年的恋人,借我的手替他盖上一条毛毯,借着我的怜悯心看着他嘴唇微启,一线口涎流出来,落到肩上,藕断丝连地牵住这一头和那一头。那根口涎在太阳中闪出彩虹的七色。

我在离开那家爵士吧前还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劳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费。我一共给了经理两百块,随便他俩再添几巡酒,这个夜晚的开销该不会超出两百块。我不知道我付那笔账是什么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长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还是有恃无恐——反正一贫如洗之后可以到刘先生这里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国后第一次付那么大一笔酒、饭账。在美国、慷慨一点儿也不让我好受,而这一回,它至少没让我难受。

我到了刘先生家以后只跟王阿花保持联络。她在电话上说她腹内胎儿的新动作新表情。她还告诉我海青出了一次车祸,保险公司的一大笔赔款可以支撑他们两年,他不必去给观光客画肖像了。她帮我中转所有信件。其中多数是安德烈来的。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告诉我他的生活,他新听来的笑话。他说我丢在他那儿的衣服,该干洗的他都替我干洗了。他还说他第一次看见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圣诞晚会上。他说我那天晚上看起来很美丽、楚楚动人。

王阿花也转来牧师太太的信。她总是谈她为我组织的捐助活动有了怎样的进展。王阿花从来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讲到里昂。

我母亲的感觉充实着我,让我伸手驱开一只被他的涎水吸引来的小黄蜂。我替我的母亲还愿,偿了“白头偕老”的人间第一愿。还愿的意愿使我对这个老人少些嫌弃,除了毫不留情地挣他的钱之外,我对他做的该说是尽善尽美。

第二个月,医生要我开始教刘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词,这样在我暑假结束,拾起学业时,其他人才有可能接着照料他。我教他,他学得很认真。我第一天教会了他“水、面包、黄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苹果、香蕉”。我看着一天天长进起来的老人,心想,坏了,你的美妙的无命名世界正在向你关闭,你正在被我领出那里,向我们这个充满命名的正确世界走来。你将再次背负起真与谎的负担。

又一个月过去,我开始给刘先生一些小小测验。比如说:我问:你吃的是什么呀?他答:橙子。我们这些测验第三个人肯定觉得头晕眼花:我们是普通话、英文,以及我们自己发明的语言统统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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