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45)

他这么站了一会,觉得寒冷起来了,就蹲下去靠着一棵树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

他从胸口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他数了数,只有三十六元四角钱,他卖了三次血,到头

来只有一次的钱,然后他将钱叠好了,放回到胸前的口袋里。这时他觉得委屈了,泪水

就流出了眼眶,寒风吹过来,把他的眼泪吹落在地,所以当他伸手去擦眼睛时,没有擦

到泪水。他坐了一会儿以后,站起来继续在前走。他想到去上海还有很多路,还要经过

大桥,安昌门,黄店,虎头桥,三环洞,七里堡,黄湾,柳村,长宁和新镇。

在以后的旅程里,许三观没有去坐客轮,他计算了一下,从松林到上海还要花掉三

元六角的船钱,他两次的血白卖了,所以他不能再乱花钱了,他就搭上了一条装满蚕茧

的水泥船,摇船的是兄弟两人,一个叫来喜,另一个叫来顺。

许三观是站在河边的石阶上看到他们的,当时来喜拿着竹篙站在船头,来顺在船尾

摇着橹,许三观在岸上向他们招手,问他们去什么地方,他们说去七里堡,七里堡有一

家丝厂,他们要把蚕茧卖到那里去。

许三观就对他们说:“你们和我同路,我要去上海,你们能不能把我捎到七里堡……”

许三观说到这里时,他们的船已经摇过去了,于是许三观在岸上一边追着一边说:

“你们的船再加一个人不会觉得沉的,我上了船能替你们摇橹,三个人换着摇橹,

总比两个人换着轻松,我上了船还会交给你们伙食的钱,我和你们一起吃饭,三个人吃

饭比两个人吃省钱,也就是多吃两碗米饭,菜还是两个人吃的菜……”

摇船的兄弟而人觉得许三观说很有道理,就将船靠到了岸上,让他上了船。

许三观不会摇橹,他接过来顺手中的橹,才摇了几下,就将橹掉进了河里,在船头

的来喜急忙用竹篙将船撑住,来顺扑在船尾,等橹漂过来,伸手抓住它把橹拿上来以后,

来顺指着许三观就骂:

“你说你会摇橹,你他妈的一摇就把橹摇到河里去了,你刚才还说会什么?你说你

会这个,又会那个我们才让你上了船,你刚才说你会摇橹,还会什么来着?”

许三观说:“我还说和你们一起吃饭,我说三个人吃比两个人省钱……”

“他妈的。”来顺骂了一声,他说,“吃饭你倒真会吃。”

在船头的来喜哈哈地笑起来,他对许三观说:

“你就替我们做饭吧。”

许三观就来到船头,船头有一个砖砌的小炉灶上面放着一只锅,旁边是一捆木柴,

许三观就在船头做起了饭。

到了晚上,他们的船靠到岸边,揭开船头一个铁盖,来顺和来喜从盖口钻进了船舱,

兄弟两人抱着被子躺了下来,他们躺了一会,看到许三观还在外面,就对他说:

“你快下来睡觉。”

许三观看看下面的船舱,比一张床还小,就说:

“我不挤你们了,我就在外面睡。”

来喜说:“眼下是冬天,你在外面睡会冻死的。”

来顺说:“你冻死了,我们也倒楣。”

“你下来吧。”来喜又说,“都在一条船上了,就要有福同享。”

许三观觉得外面确实是冷,想到自己到了黄店还要卖血,不能冻病了,他就钻进了

船舱,在他们两人中间躺了下来,来喜将被子的一个角拉过去给他,来顺也将被子往他

那里扯了扯,许三观就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睡在了船舱里。许三观对他们说:

“你们兄弟两人,来喜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比来顺的好听。”

兄弟俩听了许三观的话,都嘿嘿笑了几声,然后两个人的鼾声同时响了起来。许三

观被他们挤在中间,他们两个人的肩膀都压着他的肩膀,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腿也架到了

他的腿上,再过一会儿他们的胳膊放到他胸口了。许三观就这样躺着,被两个人压着,

他听到河水在船外流动。声音极其清晰,连水珠溅起的声音都能听到,许三观觉得自己

就像是睡在河水中间。河水在他的耳旁刷刷地流过去,使他很长时间睡不着,于是他就

去想一乐,一乐在上海的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他还去想了许玉兰,想了躺在家里的

二乐,和守护着二乐的三乐。

许三观在窄小的船舱里睡了几个晚上,就觉得浑身的骨头又酸又疼,白天他就坐在

船头,捶着自己的腰,捏着自己的肩膀,还把两条胳膊甩来甩去的,来喜看到他的样子,

就对他说:

“船舱里地方小,你晚上睡不好。”

来顺说:“他老了,他身上的骨头都硬了”。

许三观觉得自己是老了,不能和年轻的时候比了,他说:

“来顺说得对,不是船舱地方小,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别说是船舱了,墙缝

里我都能睡。”

他们的船一路下去,经过了大桥,经过了安昌门,经过了靖安,下一站就是黄店了

“这几天阳光一直照耀着他们,冬天的积雪在两岸的农田里,在两岸农舍的屋顶上时隐

时现,农田显得很清闲,很少看到有人在农田里劳作,倒是河边的道路上走着不少人,

他们都挑着担子或者挎着篮子,大声说着话走去。

几天下来,许三观和来喜兄弟相处得十分融洽,来喜兄弟告诉许三观,他们运送这

一船蚕茧,也就是十来天工夫,能赚六元钱,兄弟俩每人有三元。许三观就对他们说:

“还不如卖血,卖一次血能挣三十五元……”

他说:“这身上的血就是井里的水,不会有用完的时候……”

许三观把当初阿方和根龙对他说的话,全说给他们听了,来喜兄弟听完了他的话,

问他:

“卖了血以后,身体会不会败掉?”

“不会。”许三观说,“就是两条腿有点发软、就像是刚从女人身上下来似的。”

来喜兄弟嘿嘿地笑,看到他们笑,许三观说:

“你们明白了吧。”

来喜摇摇头:来顺说:

“我们都还没上过女人身体,我们就不知道下来是怎么回事。”

许三观听说他们还没有上过女人身体,也嘿嘿地笑了,笑了一会儿,他说:

“你们卖一次血就知道了。”

来顺对来喜说:“我们去卖一次血吧,把钱挣了,还知道从女人身上下来是怎么回

事,这一举两得的好事为什么不做?”

他们到了黄店,来喜兄弟把船绑在岸边的木桩上,就跟着许三观上医院去卖血了。

走在路上,许三观告诉他们:

“人的血有四种,第一种是O,第二种是AB,第三种是A,第四种是B……”

来喜问他:“这几个字怎么写?”

许三观说:“这都是外国字,我不会写,我只会写第一种O,就是画一个圆圈,我

的血就是一个圆圈。”

许三观带着来喜兄弟走在黄店的街上,他们先去找到医院、然后来到河边的石阶上,

许三观拿出插在口袋里的碗,把碗给了来喜,对他说:

“卖血以前要多喝水,水喝多了身上的血就淡了,血淡了,你们想想、血是不是就

多了?”

来喜点着头接过许三观手里的碗,问许三观:

“要喝多少?”

许三观说:“八碗。”

“八碗?”来喜吓了一跳,他说,“八碗喝下去,还不把肚子撑破了。”

许三观说:“我都能喝八碗,我都快五十了,你们两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不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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