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47)

臂那么粗的树枝从树上折断下来,折断后他们觉得树枝过长,就把它踩到脚下,再折断

它一半,然后拿起粗的那一截,走到船边,来喜将树枝插在地上,握住了,来顺搬来了

一块大石头,举起来打下去,打了有五下,将树枝打进了地里,只露出手掌那么长的一

截,来喜从船上拉过去缆绳,绑在了树枝上。

他们看到许三观已经站在了船头,就对他说:

“你睡醒了。”

许三观举目四望,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有一些零星的灯火,他问他们:

“这是什么地方?”

来喜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还没到虎头桥。”

他们在船头生火做饭,做完饭,他们就借着月光,在冬天的寒风里将热气腾腾的饭

吃了下去。许三观吃完饭,觉得身上热起来了,他说:

“我现在暖和了,我的手也热了。”

他们三个人躺到了船舱里,许三观还是睡在中间,盖着他们两个人的被子,他们的

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三个人挤在一起,来喜兄弟很高兴,白天卖血让他们挣了三十五

元钱,他们突然觉得挣钱其实很容易,他们告诉许三观,他们以后不摇船了,以后把田

地里的活干完后,不再去摇船挣钱了,摇船太苦太累,要挣钱他们就去卖血。来喜说:

“这卖血真是一件好事,挣了钱不说,还能吃上一盘炒猪肝,喝上黄酒,平日里可

不敢上饭店去吃这么好吃的炒猪肝。到了七里堡,我们再去卖血。”

“不能卖了,到了七里堡不能再卖了。”许三观摆摆手。

他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想,我觉得这身上的血就是一棵摇钱树,没钱了,缺

钱了,摇一摇,钱就来了。其实不是这样,当初带着我去卖血的有两个人,一个叫阿方,

一个叫根龙,如今阿方身体败掉了,根龙卖血卖死了。你们往后不要常去卖血,卖一次

要歇上三个月,除非急着要用钱,才能多卖几次,连着去卖血,身体就会败掉。你们要

记住我的话,我是过来人……”

许三观两只手伸开去拍拍他们两个人,继续说:

“我这次出来,在林浦卖了一次;隔了三天,我到百里又去卖了一次;隔了四天,

我在松林再去卖血时,我就晕倒了,医生说我是休克了,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

给我输了七百毫升的血,再加上抢救我的钱,我两次的血都白卖了,到头来我是买血了。

在松林,我差厂点死掉……”

许三观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他说;

“我连着卖血是没有办法,我儿子在上海的医院里,病得很重,我要筹足了钱给他

送去,要是没钱,医生就舍不给我儿子打针吃药。我这么连着卖血,身上的血是越来越

淡,不像你们、你们现在身上的血,一碗就能顶我两碗的用途,本来我还想在七里堡,

在长宁再卖它两次血,现在我不敢卖了,我要是再卖血,我的命真会卖掉了……

“我卖血挣了有七十元了,七十元给我儿子治病肯定不够,我只有到上海再想别的

办法,可是在上海人生地不熟的……”

这时来喜说:“你说我们身上的应比你的浓?我们的血一碗能顶你两碗?我们三个

人都是圆圈血,到了七里堡,你就买我们的血,我们卖给你一碗,你不就能卖给医院两

碗了吗?”

许三观心想他说得很对,就是……他说:

“我怎么能收你们的血。”

来喜说:“我们的血不卖给你,也要卖给别人

……”

来顺接过去说:“卖给别人,还不如卖给你,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了。”

许三观说:“你们还要摇船,你们要给自已留着点力气。”

来顺说:“我卖了血以后,力气一点都没少。”

“这样吧,”来喜说,“我们少卖掉一些力气,我们每人卖给你一碗血。你买了我

们两碗血,到了长宁你就能卖出去四碗了。”

听了来喜的话,许三观笑了起来,他说:

“最多只能一次卖两碗。”

然后他说:“为了我儿子,我就买你们一碗血吧,两碗血我也买不起。我买了你们

一碗血,到了长宁我就能卖出去两碗,这样我也挣了一碗血的钱。”

许三观话音未落,他们两个鼾声就响了起来,他们的腿又架到了他的身上,他们使

他腰酸背疼,使他被压着喘气都费劲,可是他觉得非常暖和,两个年轻人身上热气腾腾,

他就这么躺着,风在船舱外呼啸着,将船头的尘土从盖口吹落进来,散在他的脸上和身

上。他的目光从盖口望出去,看到天空里有几颗很淡的星星,他看不到月亮,但是他看

到了月光,月光使天空显得十分寒冷,他那么看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他听到河水敲

打着船舷,就像是在敲打着他的耳朵。过了一会,他也睡着了。

五天以后,他们到了七里堡,七里堡的丝厂不在城里,是在离城三里路的地方,所

以他们先去了七里堡的医院。来到了医院门口,来喜兄弟就要进去,许三观说:

“我们先不进去,我们知道医院在这里了,我们先去河边……”

他对来喜说:“来喜,你还没有喝水呢。”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我把血卖给你,我就不能喝水。”

许三观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说:

“看到医院,我就想到要喝水,我都没去想你这次是卖给我……”

许三观说到这里停住了,他对来喜说:

“你还是去喝几碗水吧,俗话说亲兄弟明算帐,我不能占你的便宜。”

来顺说:“这怎么叫占便宜?”

来喜说:“我不能喝水,换成你,你也不会喝水。”

许三观心想也是,要是换成他,他确实也不会去喝水,他对来喜说:

“我说不过你,我就依你了。”

他们三个人来到医院的供血室,七里堡医院的血头听他们说完话,伸出手指着来喜

说:

“你把血卖给我……”

他再去指许三观,“我再把你豹血卖给他?”

看到许三观他们都在点头,他嘿嘿笑了,他指着自己的椅子说:

“我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十三年了,到我这里来卖血的人有成千上万,可是卖血和买

血的一起来,我还是第一次遇上……”

来喜说:“说不定你今年要走运了,这样难得的事让你遇上了。”

“是啊,”许三观接着说,“这种事别的医院也没有过,我和来喜不是一个地方的

人,我们碰遇上了,碰巧他要卖血,我要买血,这么碰巧的事又让你碰巧遇上了,你今

年肯定要走运了……”

七里堡的血头听了他们的话,不由点了点头,他说:

“这事确实很难遇上,我遇上了说不定还真是要走运了……”

接着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说不定今年是灾年了,他们都说遇上怪事就是

灾年要来了一你们听说过没有?青蛙排着队从大街上走过去,下雨时掉卞来虫子,这有

母鸡报晓什么的,这些事里面只要遇上一件,这一年肯定是灾年了……”

许三观和来客兄弟与七里堡的血头说了有一个多小时,那个血头才让来喜去卖血,

又让许三观去买了来喜的血。然后,他们三个人从医院里出来,许三观对来喜说:

“来喜,我们陪你去饭店吃一盘炒猪肝,喝二两黄酒。”

来喜摇摇头说:“不去了,才卖了一碗血,舍不得吃炒猪肝,也舍不得喝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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