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3)

我拿出最好的笑,想感化他。他是个温柔的男人,他们这样的男人多半温柔。只有比他更温柔、更柔弱的东西才能感化他。也许等孩子出世后,他面对的是两个柔弱于他的生命,他会被感化。我知道我衰竭的模样在亚当眼里是好看的,圣母玛利亚。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支票,轻柔地展开,给我看那上面的一个“2”和四个“0”。手势像展示一件神圣的礼物。我喉口又一阵痉挛,赤脚冲入浴室,这回成了回肠荡气的怒吼。我要让他看看我的代价是否与他的价码等值。

再回到床上,他的表情更加敬畏。似乎我腹内怀的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他手里托着个小盒,里面是一枚红宝石戒指。

“别误会,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我气息奄奄地一笑:“象征性太大了。”他马上说:“我母亲留下的。她很开通,让我把它改镶成男式的,送给我的伴侣。它的镶工很棒,我不想破坏它。”

我的担心被他看明白了。

他说:“它起码值一万。不过我不会在你下一笔酬金里扣除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希望他快些回到他自己房间去,我可以好好看看支票和红宝石。我明天就会把支票存人银行,彻底踏实。红宝石我得好好收着。万一亚当在最后一笔酬金里打折扣,我立刻还给他。

这一夜我的睡眠很浮,感觉腹内那颗鲜嫩的小生物正给我一丝触痛、一丝触痒。59天的一条性命……我忽悠一下醒来:怎么也会有这母畜般的本性?原始的、、悲哀的本性,使母畜不计歧视地从任何性质的孕育中得到愚蠢的,甚至是野蛮的幸福,还有自豪。原来我也不例外。醒时的高度理智、高度现实,在半眠时消散。我原是渴望这份渺小的,却如此体己的伴陪!

 第03节 

我从此消失。我十个月的消失在我所有忙碌的朋友那里毫不显著。顶多有人念一句:“有一阵子没见燕娃了。”然后会引出一段有关我的好话、坏话,抑或是带些嫌弃的怜悯:燕娃就那么给Dump了!还会有抱不平的:那新夫人也不比燕娃强多少,就是年轻些。我对自己的消失很满意,如此巨大豪华的房子里盛着消失的我。我每天花16个小时睡觉,两个小时看电影录像带,三个小时去附近的商场闲逛。更多的时间我坐在后院的荡椅上发呆。无聊一点也不难受,这年头是没有多少人有条件去无聊的。有时发呆的结果是突然来两句诗。记下来一看,也都挺无聊。除了偶然写几笔自认为是诗的半截句子,我基本遵照亚当定的“妊娠作息时间”。连我看的录像带和听的音乐都是他严格挑选的,都像我用的食物一样缺盐缺油,毫无辛辣。

亚当也近乎消失。总是在我连绵缥缈的睡眠中,我感知到他的归来。车库门启动上升,钥匙在锁孔轻轻拧动。他会给某几个熟人打几个电话,或者收听留言机上的留言。他不是怕惊扰我,而是怕惊醒我之后他必须找话和我说。有时我听他的脚步停在我卧室门口,那是他想听听我是否很好地活着。他绝不担心我会逃跑。我不会让他欠着我的账而跑掉的。

臃肿女体是我时才渐渐瘪下去,落回洞穴般的深眼窝里。

“有个把世纪没见你了!”他说,摘下电视耳机。他的意思是我身体上的一切成长和变形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期。我笑笑,沉重地坐下来。

“看见我给你留的字条了吗?”我问。

亚当点点头,有一点害羞,说:“我以为会是个男孩。”“女孩让你失望?”

“怎么会失望。就是觉得,女孩会更多地像你。”

“像你有什么好?”为了掩饰我的暗示,我打了个哈欠。他似乎没意会。

“你们这种人,是基因决定的。”我进一步提醒。他的儿子很可能像他一样,对女性是个浪费。

“我这种人怎么了?”他眼里突然放射出敌意。“没怎么——美国原则:To Be,I et Be。”

“你们这种人又怎么样?背叛,自相残杀,家庭暴虐!动物一样本能地求偶,生孩子!没有选择地养这些孩子!你的前夫,他又怎样呢?”他皮肤的表层出现一种抖颤,小臂上浓密的汗毛直立起来并显出大粒的鸡皮疙瘩。

原来他对我的同情是假的。我失败的婚姻使他获得了如此的优越感。他简直侥幸他是人类进化公式的例外,活着不受吃和繁衍两桩本能所左右。对我们这样的绝大多数,我们这个不违天性地生男育女的巨大集体,他此刻是明显地居高临下。

我发出嘿嘿嘿的冷笑。我说:“你们的乌托邦里没有背叛吗?你们的背叛更完美,因为没有孩子这个代价。”我读了他的书,田纳西?威廉姆的伴侣为大戏剧家写的传记,里面描写到戏剧家某次旅行回家,看见一大罐凡士林折下去一大截,断定了他情人的背叛而痛心疾首。

亚当知道我在拿田纳西说事。他也笑了,嘴唇很红,刮得溜光的下巴发绿:“没错,但我们的背叛不会给无辜者——比如孩子,造成伤害。”

“因为你们有不了孩子。”我恶毒起来。

“我们可以有孩子。”这句话早等在这里堵我的嘴。

他们可以。“可以”是能力加选择,不像我们,相爱、生育都不由自主,都有些无可奈何。他们可以租一个像我这样的母体。到处有我这样流落在破碎的婚姻之外、急需五万块钱的女人。光是被亚当淘汰的,就有好几百。我们女人可以无偿地生育,可以天性使然地生育,便也可以为优厚的酬金生育。单单作为一具母体,和一张培育蘑菇的温床是没太大区别的。他们花得起钱,就可以租用这张温床。

“我也可以让你没有孩子。”“来不及了。”

我感觉一个狞笑在我脸上绽放开来。“钱我可以退给你。”孩子可以留给我。“你不会的。”

他沉默地和我对视了五秒钟。他看出五万块钱比一个孩子对我更有利。也看出我没有拆白党素质。

“试试吗?”我说。他是对的,我不会的。

他把眼睛转开,对我不再继续操心。还有,我明晃晃的庞大躯体使他厌恶。他从沙发里站起,为自己倒了杯淡酒。那赖于我而存在的小生命使我成了“我们”,他看上去颇孤立。他不再优越。我要的就是这个。

片刻,他说:“那些纸片上有些短句子,看上去是诗。你写的?”

“不是诗,是菜谱。”我说。在这时做个诗人很难为情。“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玩世不恭?”

“我玩世不恭吗?”我不玩世不恭怎么办?

他感到这场谈话毫无出路:“我得罪你了吗?”

“你?”我微笑着,“怎么会?我只不过每次得自己乘公车去医院做各种检查,每回得自己拎几大包食品从超市走回来,不光为了饲养我自己。电灯坏了,我得爬到凳子上去修理。”

他说:“我付了你钱。”这次他的反应非常快。

“你以为钱和责任是等同的。”对于我这具母体是等同的,“假如你这么不喜欢责任,这整场麻烦有什么意味?”这两句话效果不错。他有了点感悟的意思。

他把我丢在一边开始思考:如果钱真的等同于责任,他何苦要这个孩子?亚当不是对人情常理彻底麻木的人。这一点我从最初就看出来了。“你指望我怎样?”

“全取决于你自己。我可以继续一个人去医院,去超市。去做一切。”

第二天早晨,我吃惊地发现亚当在厨房里看报纸,桌上一杯咖啡,像大多数人家的男主人。他从报纸上端露出非常新鲜的脸,问我睡得好不好,还说他榨了些草菊香蕉汁,如果我有胃口可以来一点。我问他今天难道不上班,他说他干的园艺设计从来不用早九晚五地上班。我还想问:那你这几个月都去了哪里?却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不识相。他还能去哪里——他有他真正的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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