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亚当,也是夏娃(4)

我掩饰着自己,不想他看出他所营造的逼真的错觉给我的温暖和酸楚。我倒了杯果汁,浮面上黏稠的泡沫,以及那鲜果特有的生腥气使我一阵凶猛的恶心。然而亚当在期待我的赞美,对他营造的关爱气氛、家庭假象,他亟待得到反响。我端着那杯肉粉色的浓浑液体,坐到他对面的餐椅上。他马上把翘在另一张椅子上的脚搁了回去,同时对我微微一笑。我屏住气喝了一口果汁,学美国女人那样抿嘴闭眼地哞了一声,仿佛吸毒或做爱正到妙不可言之境。亚当又一阵微笑,松弛下来。所有的预期效果都达到了。我再屏足一口气,将那血浆般汁液灌下去大半。若不是妊娠反应,这东西不会如此难以下咽。

“你喜欢的话,我每天早上给你做。”亚当说,“对孩子有好处的。”

我表示领情,也代孩子领情。为了同一目标,他和我的牺牲都不少。从此我得接受他的灌溉:各种以最科学、最理性的配方配制的养料。每天,餐桌上出现了三支小杯,排成一列,里面盛着五颜六色的各种维生素片剂、胶囊,亚当要我以它们来做三餐。牛奶是按刻度饮进,大叶片的绿色菜蔬也按斤两消耗。亚当细语柔声地对我讲解,某某利于胎儿的骼。显然是不久前才从“孕妇必读”之类的书中得到的教条。越来越硕大的我对他的说教缓缓点头,像那类死心塌地等着做母亲的女人。假如我少吞了一顿维生素,亚当并不说什么,只是往那盛药剂的小杯队列尾端再添一小杯。有时它们会列成一支颇长的队伍,对我形成一个亚当意志的阵势,逼我放弃对滋味享受的自由。

一天亚当在垃圾桶里看见一个色彩鲜艳的塑料袋。他叫起来:“伊娃!伊娃!”嗓音不高,却有声讨性,“你怎么可以吃这种垃圾!”

我说我对各种营养良好的饲料受够了,偶尔吃顿方便面。

“你不知道这里面有大量的味精?”我说我吃的就是味精。

见我有挑衅的意思,他息事宁人地笑一下,说:“伊娃,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都已经牺牲了不少东西。已经要成功了,别前功尽弃,好吗?味精在美国连成人都不吃的,怎么能让胎儿吃?”

我说中国有12亿人口,跟吃味精不无关系。

他说:“我们不要12亿。我们只要这一个。”他的意思是,12亿是没办法的事,是不可收拾的后果——听任生物本性摆布的后果。12亿,已足以证实这物种的不精致。12亿的数量也未见得能提炼出他所希冀的质量。

我口头上服输,心里却想,以后吃方便面,绝不留半点痕迹,塑料袋要当罪证去烧毁。我和亚当唯一的共同语言便是我腹内的胎儿。六个月时,我告诉他它怎样淘,弄得我夜里不得安生。我像所有真正的母亲,两手捧着整个环球那样豪迈地捧着自己的腹,眼中发射出殷切的邀请。亚当终于像真正的父亲那样,胆怯地将手放在我的肚皮上。他的轻微嫌恶没有逃过我的知觉:他是那么不情愿去触碰一个雌性肉体,即使这肉体中孕育着他自身的一个延续。

我发现我竞对他暗怀一丝希望:我和他纯粹的形式,或将对他的本质发生影响。

我的虚荣与妄想让我在他音容笑貌中捕风捉影,企图夸大他对我每一个温爱的神色。他说:“早上好,亲爱的!”“晚安,甜蜜的!”竞会引起我周身血液一阵滚热,我发现自己在他出门前会脱口而出地来一句:“早些回来。”有时他会脱口而地说:“会的。你最好穿上线袜,别着凉。”

他买回很贵的孕妇时装给我,要我试穿给他看,他会远远近近地端详,说我看上去美丽。我发现自己开始化淡妆,一来要遮去两颊的妊娠斑,二来让他在说我“美丽”时不觉得太困难。

亚当此时看着我阴影中的脸。妊娠斑在这张脸蛋上的消退是漫长的一个过程。两年。亚当把他的手伸在那里,我迟疑地握上去。他手上少了些漠然。他问我可还过得去,我说很过得去。他问我那些“菜谱”怎样了,我说它们中很小的一部分去了一些文学杂志社,更小的一部分被杂志社用去填充了一些好端端的白纸。他说我还照么逗,我说我不记得他曾经认为我“逗”。他等着我问他女儿菲比,因为菲比也是我的女儿。我不问,我不想弄坏心情。

他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菲比怎样了,伊娃?”

我突然想起三年前顺口溜出的那个假名字。那名字下无忧无虑的孕妇。那些还不错的下午,自称亚当的男人走在湖滩米白色的沙里,不时回头看看自称伊娃的女人。男人见女人吃力地搬动八个月身孕时,眼里是不可思议,还有深深的怜悯。他两手总处在就绪状态,微向前张着,欲阻止企鹅般的孕妇随时会发生的平衡丧失。关怀循环到他的每个指尖上,却不全是对于这具胎儿载体的关怀。

现在我更清楚他那关怀是与我无关的。

三年前的妄想使我在那些下午的湖滩上心情灿烂。我以为他或许会背叛自己的类属,孩子颠覆过多少命定?亚当多爱这个尚未面世的孩子,或许这份爱最终会纳我于内。他的富有、英俊、智慧最终会有一个归属。我依仗肚里将加入人类的胎儿,诱他越来越深地走人人类中大多数人设置的过活的模式。

那个下午,有个女人拿着一块咬出大大缺口的野餐三明治走上来,终于捉到把柄那样抓紧我的手:“哈哈!我们以为你消失了呢!”我惊讶地想,凭了什么这位女熟人把我从大腹便便的孕妇身上辨认了出来。亚当正在急速判断他是否还来得及逃跑时,我一把拉住他:“这是亚当!”他已无可抵赖。

“你结婚了?”女熟人眼睛在亚当和我脸上迅速往返。我说:“啊。”反正亚当不懂我们的话。

“什么时候?也不告诉一声!”女熟人在我肩上狎呢地推一把,接着回头去招呼她丈夫。男熟人猜测地微笑着,慢慢走过来。

亚当同男熟人握了握手。他还行。下面的谎言全看我的了。

“挺简单的,我们谁都没通知。”我脸上薄薄一层幸福还是逼真的。抬手拂去面颊上的头发,多数人在撒谎时都会添出此类小动作减轻心理压力。“亚当,这是我的好朋友丹纽李、劳拉杨。刚到芝加哥他们带我去找过房。”

又一轮握手。亚当比我的戏好得多。美国人善于应付有差错的时局。还有,他知道将来的收场都由我来。

 第04节 

劳拉在我又一次捋头发时把红宝石的尺寸和成色估了番价。她想,它真像是真货。

“几个月了?”劳拉的手隔着大腹搭在我肩上。“还有十九天。”

“Baby Shower呢?”劳拉问。

我飞快瞄了亚当一眼,心想,这下可好了。他两只赤脚在沙里搓动,没他什么事。

“亚当和我都不是复活节染鸡蛋、万圣节刻南瓜的人。”我微微笑着说。.

“Baby Shower跟染鸡蛋不同!快快快,电话号码——丹纽,笔!”

丹纽李说他没带笔。他俩都着泳装。亚当却出其不意,注:Baby Shower是美国的风俗,即在孩子出世前给孩子送礼的一次仪式件聚会拿出笔和一个小本,写下电话号码,将那片纸扯下来。等劳拉猛烈的一阵刺探过去,她显出微量的沮丧。或许她替亚当惋惜,俊逸无比的他怎么就落到了我手里。

四人分手后,我问亚当他刚才存心写错了几个号码。他没理我。懂了后轻蔑地笑笑:“太多假的就不好玩了。”

我看准三步之外的一块卵石,然后就出来酷似真实地一跌。亚当准确地接住了我。他的手便留在我一侧的腰上。我们如此的一双背影,就如此地留在劳拉和丹纽回首一瞥的视野中。太阳虚化了亚当的侧影,湖面很亮。

就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样一个胎动剧烈的下午,就那样,亚当与我共同陪伴我腹内的菲比晒太阳的时候,我们低声谈论菲比的未来。那时还早,菲比还不是菲比,只是个“它”,最多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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