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短篇集(8)

话,我就能分给你一间挺像样的马棚了。”塞德潘为格利赛达早晨产下的小公马得

意洋洋,他说:“公的。

呱呱叫的小驹子。“然后他用鞭子指指自己的女儿:”这个呢?“”是个母的,

我觉得。“叙述从一开始就暗示了一个暴力的结束。福克纳让叙述在女人和母马的

比较中前行,塞德潘似乎成为了那匹母马的丈夫,格利赛达产下的小驹子让塞德潘

表达出了某些父亲的骄傲。而沃许的外孙女弥丽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奴隶,她身边的

孩子虽然也是他的孩子,可在他眼中不过是另一个奴隶。福克纳的叙述为沃许提供

了坚不可摧的理由,当沃许举起大镰刀砍死这个丧失了人性的塞德潘,就像屠宰一

匹马一样能够为人所接受。

然后,叙述的困难开始了,或者说是有关心理描写的绝望开始了。如果沃许刚

才只是喝了一杯威士忌,那么展示他的内心并不困难,任何简单的叙述都能够胜任,

让他告诉自己:“我刚才喝了一杯威士忌。”或者再加上“味道不错”,“我很久

没喝了”之类的描叙。

描叙的欲望如果继续膨胀,那么就可以将内心放人到无所事事的状态之中,像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经常做的工作——“我心中有数,我当时

把自己置于最为不利的境地,最终会从我的长辈们那里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其严

厉程度,外人实际上是估计不到的。他们或许以为……”普鲁斯特善于让他笔下的

人物在清闲的时候打发时光,让人物的内心在对往事的追忆中越拉越长,最后做出

对自己十分有利的总结。

如果沃许刚才举起的不是镰刀,而是酒杯,喝到了上好的威士忌的沃许·琼斯

很可能会躺到树荫里,这个穷光蛋就会像斯万那样去寻找记忆和想象,寻找所有喝

过的和没有喝过的威士忌,要是时间允许,他也会总结自己,说上一些警句和格言。

然而现实让沃许选择了镰刀,而且砍死了塞德潘。一个刚刚杀了人的内心,如何去

描写?威廉·福克纳这样写道:他再进屋的时候,外孙女在草垫上动了一下,恼怒

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什么事呀?”她问。

“什么什么事呀?亲爱的?”“外边那儿吵吵闹闹的。”“什么事也没有。”

他轻轻地说……

沃许·琼斯显示了出奇的平静,他帮助外孙女喝了水,然后又对她的眼泪进行

了安慰。不过他的动作是“笨拙”的,他站在那里的姿态是“硬挺挺”的,而且阴

沉。他得到了一个想法,一个与砍死塞德潘毫无关系的想法:“女人……她们要孩

子,可得了孩子,又要为这哭……哪个男人也明白不了。”然后他坐在了窗口。威

廉·福克纳继续写道:整个上午,长,明亮,充满阳光,也都坐在窗口,在等着。

时不时地,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到草垫那边去。他的外孙女现在睡着了,脸色阴

沉,平静,疲倦,婴儿躺在她的臂弯里。之后,他回到椅子那儿再坐下,他等着。

心里纳闷为什么他们耽误了这么久,后来他才想起这天是星期天。上午过了一半,

他正坐着,一个半大不小的白人男孩拐过屋角,碰上了死尸,抽了口冷气地喊了一

声,他抬头看见了窗口的沃许,霎时间好像被催眠了似的,之后便转身逃开了。于

是,沃许起身,又踮着脚来到草垫床前。

沃许砍死塞德潘之后,威廉·福克纳的叙述似乎进入了某种休息中的状态,节

奏逐渐缓慢下来,如同远处的流水声轻微和单纯地响着。叙述和沃许共同经历了前

期的紧张之后,随着那把镰刀果断地砍下去,两者又共同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安静之

中。当沃许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

外孙女一样疲倦了。于是他坐在了窗口,开始其漫长的等待,同时也开始了劳累之

后的休息。此刻的叙述展示了一劳永逸似的放松,威廉·福克纳让叙述给予沃许的

不是压迫,而是酬谢。沃许·琼斯理应得到这样的慰劳。

显而易见,福克纳在描写沃许内心承受的压力时,是让叙述中沃许的心脏停止

跳动,而让沃许的眼睛睁开,让他去看;同时也让他的嘴巴张开,让他去说。可怜

的沃许却只能说出一生中最为贫乏的语言,也只能看到最为单调的情形。他被叙述

推向了极端,同时也被自己的内心推向了极端,于是他失去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而叙述也同样失去了描写他内心的语言。

就像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所从事的那样,威廉·福克纳对沃许心理的描写其

实就是没有心理描写。不同的是,福克纳更愿意在某些叙述的片段而不是全部,来

展示自己这方面出众的才华和高超的技巧,而且满足于此;海明威和罗伯-格里耶

则是一直在发展这样的叙述,最后他们在《白象似的群山》和《嫉妒》里获得了统

一的和完美的风格。

什么是一个作家的看法

我曾经被这样的两句话所深深吸引,第一句话来自美国作家艾萨克·辛格的哥

哥,这位很早就开始写作,后来又被人们完全遗忘的作家这样教导他的弟弟:“看

法总是要陈旧过时,而事实永远不会陈旧过时。”第二句话出自一位古老的希腊人

之口:“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

在这里,他们都否定了“看法”,而且都为此寻找到一个有力的借口,那位辛

格家族的成员十分实际地强调了“事实”;古希腊人则更相信不可知的事物,指出

的是“命运”。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事实”和“命运”都要比“看法”

宽广得多,就像秋天一样;而“看法”又是什么?在他们眼中很可能只是一片树叶。

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这几乎成了狂妄自大的根源,于是人们真以

为一叶可以见秋了,而忘记了它其实只是一个形容词。

后来,我又读到了蒙田的书,这位令人赞叹不已的作家告诉我们:《按自己的

能力来判断事物的正误是愚蠢的》。他说:“为什么不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看法常

常充满矛盾?多少昨天还是信条的东西,今天却成了谎言?”蒙田暗示我们:“看

法”在很大程度上是虚荣和好奇在作怪,“好奇心引导我们到处管闲事,虚荣心则

禁止我们留下悬而未决的问题。”

四个世纪以后,很多知名人士站出来为蒙田的话作证。1943年,IBM 公司

的董事长托马斯·沃森胸有成竹地告诉人们:“我想,5台计算机足以满足整个世

界市场。”另一位无声电影时代造就的富翁哈里·华纳,在1927年坚信:“哪

一个家伙愿意听到演员发出声音?”而蒙田的同胞福煦元帅,这位法国高级军事学

院院长,第一次世界大战协约国军总司令,对当时刚刚出现的飞机十分喜爱,他说:

“飞机是一种有趣的玩具,但毫无军事价值。”

我知道能让蒙田深感愉快的证词远远不止这些。这些证人的错误并不是信口开

河,并不是不负责任地说一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事物。他们所说的恰恰是他们最熟悉

的,无论是托马斯·沃森,还是哈里·华纳,或者是福煦元帅,都毫无疑问地拥有

着上述看法的权威。问题就出在这里,权威往往是自负的开始,就像得意使人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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