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28)

我的屋原封未动。我不开灯也知道它原封未动。那个手提箱原封未动地搁在床上。我在床沿上坐下来,犹豫至极。我怕菲比影响我“凑合”的积极性。我怕看她熟睡的小样儿:像正常孩子那样闭着眼,垂下两排长睫毛,嘴唇仍依稀保存吮乳的形状。也像一切孩子那样,做或恐怖或快乐的梦,为那些梦而突然出来一些奇怪的动作、表情,就像在胎膜中的那些不可解释的手舞足蹈……菲比熟睡时是个正常的孩子。我却怕意识到这一点。我怕自己意识到那个黑暗的希望:菲比若永远睡去,她便是一个什么也不残缺的孩子。

因而我不知该不该去看熟睡的她。我花费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犹豫。

在我决定悄悄回律师那儿去的时候,亚当出现在门口。楼下的灯光使我们的两个影子不那么黑暗。

“我以为是菲比。我正要去睡,听见这里有声音。”

“我这就走。睡不着,想过来取这个箱子。”我不知怎么感到这两个对面立着的黑影给了我一点感动。就是我们的影子也沟通得不错了。

“能不能不把箱子拿走呢?”

“我和律师还行,基本安顿下来了。”

他的影子欲语又止。

“怎么了?”

“我开车送你吧。提着箱子走夜路,不太安全。”他说。

“怎么了?”我继续追问。

“没什么。菲比半夜常常会自己跑到这里,摸摸你这个箱子。”下面的话他不必说了:菲比只要摸到这只箱子,她就相信我没走,走也没走远,走远了也还会回来。

亚当的影子看我的影子慢慢走回去,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件短大衣,那件惹出后来连锁后果的红色短大衣,它已不再红得那样绝望,已妥协或放弃了。我接着又取出两件毛衣和一套睡衣。亚当的影子再次出现,手里一只轻软的手提包。他两手替我张着包口,让我把东西放进去。他果断地拉上拉链。

走到楼下,亚当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坐一会儿。

我马上答应。见他领我向酒吧走去,我说:“还有大麻吗?”

他怔了一怔,我很认真地看着他。不久,我和他在便餐室不声不响抽着同一支大麻烟卷。我没告诉他,这是我生平第一次。

抽的时候,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你是需要菲比的,你知道吗?”

“很可能。”

“不要对自己太生硬。”

“亚当,我才三十六岁。”

不知从何时起,我们能够这样对话。我们时常继续的其实是一场尚未开始的交谈。

亚当坚持要开车送我。我说一共一个街口,东西又不重。他坚持说不安全,坚持说他这样放我走是我存心破坏他的绅士做派。我只能顺从了。停下车,他替我把包提到门口,看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去。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我回到卧室,躺回床上,律师鼾声的节奏丝毫没变。对于他,和亚当共度的这个凌晨从来没有存在过。我今后要好好待他,因为对他来说,我这里暗中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或将要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从来就没发生过,或将不发生。

律师决定延长我们婚前的交往。他说这样能把一切事更好地计划。他一封一封的信发出去,取消婚礼邀请,为自己失了一次信用而致歉,同时请大家等待他下一次邀请。一些提前到达的贺礼,他和我一同去邮局退还。

圣诞过了,新年也过了。复活节步步逼近,律师吃了晚餐后出去买鸡蛋回来染。他过万圣节刻南瓜,过复活节染鸡蛋,我对这些挺傻的事渐渐也少了些嘲意。

我计划给亚当打个电话。从那次和他凌晨一别,已快半年没见他和菲比了。所以我向律师告假:不陪他一块儿去买鸡蛋了。电话却是清洁工索拉接的。

“亚当刚送菲比去医院!”她口气紧急,“菲比从前天夜里开始发烧!”

我急忙要下医院地址,要来计程车。五分钟后我坐在计程车内后悔,没给律师留个字条。又一想,去它的。

菲比全身武装,各种仪器、管子缠绕着她,围在她床边。亚当看见我进来,微微点了点头。亚当脸上没有太多焦虑,只有来自失眠的迟钝。

医生护士散开之后,亚当告诉我,这是半年来菲比第三次这样如临大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都是为了我好。我说谁给他权利“为我好”,他说趁现在还来得及,抓紧时间培养和律师的感情,然后,趁早生个孩子,生个正常的孩子。

“谢谢你!”我说。我咬牙切齿,两拳紧握,却只是说了个“谢谢你”!

“不要这样。”亚当说,“我们应该习惯了,菲比的六年生命,让我们准备了六年。就是为了今天,为这个时刻准备的。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大致就绪,像我一样。”

我仍是咬牙切齿,却没有一句回敬他的话。还有什么可回敬他的?我也不知道。亚当更加瘦削,轮廓锋利起来。我们坐在菲比身边,两人的眼光都定在心脏监视器的荧光屏上。亚当问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写的小说是否完成了。我说,完成了。亚当又问他给我寄的一份小说新手竞赛的启示我是否收到。我谢了他,告诉他我不想花一百元竞赛费而邀请人们来否定我;我实在没剩多少让别人去否定了,我剩的这点只够自己慢慢否定:英文语法毛病、用词不当、结构愚笨。大概最后剩下的,就只是个赤裸裸的故事。

“它叫什么名字?”

我看亚当一眼,目光马上又回到荧光屏上。他的兴趣是真的。我说:“名字不重要。”他倒是懂行的,换个人问我“这小说是写什么的”就讨厌了。

“名字为什么不重要?名字很重要。”

亚当不愧交了不少文学爱好者的朋友,他不问内容,就问名字,名字所泄露的,就足够他去猜测。

“名字暂时叫‘何必’。”

他看着荧光屏,点点头。

不知他猜出了多少。

“你不写诗了?”

“你看我还能写诗吗?”

他沉默了,他同意我放弃诗。

早晨六点十五分,菲比的神志大致恢复了。我和亚当站在床两侧。菲比睁大没有视觉的美丽眼睛,支着没有听觉的耳朵,鼻翼翕动,像只小猫咪。她嗅出了亚当和我。我伸出右手,她准确地攥住了食指。却攥得相当软绵绵,一点儿力量也没了。半年中的三场大病,死里逃生的菲比真的像天使一样惨白。

我就那样一直让她的小手攥在我的食指上。她领我去她记忆中的所有地方:滑梯、沙地、客厅、餐室、卧房——那遍布着披头散发、赤身裸体的时装娃娃的卧房。她看不见那些尸横遍野的赤裸裸的娃娃,她只把它们做仅有的玩伴儿。菲比整整一天都温存地攥着我的食指,领我到她可怜的记忆中那点可怜的属于她的领地,那里没有声响,没有颜色,没有形状。

第二无凌晨,菲比攥着我的手抽搐起来。荧光屏上的光波极乱,氧气管在她的抽搐中扭动不已。我看一眼亚当,他正静止在一个奔跑的动作上:他的本能已开始了狂奔——奔出去找医生来急救——但他的理性却制止了他的本能。他奇怪地僵在那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毫无表示,并不对他叫喊:“你还等什么?快去喊医生!”

我只一心一意感受菲比攥在她小小手心里的食指。她一定以为我在跟着她去,跟她去随便什么地方。

我也以同样奇怪的目光看着亚当。他收回了这个一触即发的狂奔。仍是两个合谋者,我们默默在尚未被唇舌印制出的协定上达成了共识。他在我这里看见了“同意”,我也同样看到了他的“同意”。

荧光屏上的线条不再急乱,氧气管也停止了痛苦的扭曲。我和亚当完成了我们的合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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