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32)

芬芬说她去打电话叫些点心来饮茶。奥古斯特马上谢绝了,说他还有下一家等他去上课。芬芬便指着阿玫说:“阿玫没事。阿玫你说你没事,对吧?”奥古斯特看看去留不定的阿玫说:“他晚上要上台的,戏前他一定要睡一小觉、养养嗓子的。”芬芬说:“阿玫的嗓子还用养?阿玫你是哑巴也一样有人来看你戏的!”奥古斯特只好独自走了。芬芬连礼貌都不讲究了。她一向送奥古斯特到门口,这天原地一个鞠躬,早早就把送行完成在客厅中央。

奥古斯特并未走远,在街口找了个甜食铺坐进去。他知道这场求偶会发展得很迅猛,这是一切动物的天性,他俩也对此无法。

太阳颜色变深的时候,阿玫出来了,脸上的笑还没有完全扩散。从奥古斯特的角度看去,这是个整洁秀雅的东方男孩,一点儿瑕疵都容不下。而他明白,破绽已经有了。他走上去拦住阿玫,完全确定那些纽扣、鞋带都被打开又重新系拢。一只原先不够服帖的衬衫领角,现在完全归了位。什么都经了女人的手,什么都给收拾妥了。

阿玫对突然出现的奥古斯特毫无心理准备,脸上血色一褪而尽。阿玫说:我以为你去上课了!奥古斯特脸上的辛酸微笑,此刻在阿玫看来有一丝狰狞。

你不知道有多危险吗?奥古斯特压低的嗓音漏气似的咝咝作响。

阿玫瞪着清亮的眼睛。他此刻的无辜奥古斯特认为是做戏。他说:阿玫,我以为你早知道芬芬是谁。一个大得谁也看不见的人物在养着这个女人。谁同她有染,谁是在找死。你懂了吗?

他的话阿玫是听进去了,至少他认为阿玫听进去了。他的眼仍是瞪着,里面的光芒渐渐熄下去。奥古斯特心想,这就对了。他才十七岁,还没有活够哩。其实阿玫是在把穿蓝白相间海员裙、梳一排幼稚刘海儿的芬芬同奥古斯特说的隐在暗中的大人物联想到一块。联想一再失败。

分手时奥古斯特要阿玫答应他,自此以后不再见芬芬。阿玫点点头,脸上是孩子在接受逼迫时的委屈。这样的乖巧与无助,使奥古斯特深凹的眼里漂浮起一层泪。

我想我知道了一点有关阿陆的结局。其实世间事物也都有一道道微积分潜藏其中,多么复杂难解,只要你不懈地演算,排除重重误差,逻辑最终领你到达结局。因此,我只是从各种访谈、资料查阅中搜集阿陆的数据。逐渐接近答案:阿陆基本是虚构的。

谁会虚构一个阿陆呢?我突然想到,有时人在对另一个人产生不可解释的迷恋时,就把这人想成似曾相识。自欺欺人久了,坚信便建立起来。

老人温约翰从这个下午的第二次午睡中醒来,问我的翻阅可有成果。我的手掌被旧书陈报的霉菌和灰尘腐蚀得毛毛糙糙,也同它们一样陈旧落渣。我把刚才的想法告诉了老人。他受不了“虚构”这个词。他说阿陆绝对是有的,因为奥古斯特对阿玫说过带凶险预兆的话:你不要落个阿陆的下场。

我默想一会,问他:“你是不是说,奥古斯特在三十年前因为妒忌而杀害了阿陆?”

老人愤怒了,说:“奥古斯特从来没杀过人。他那样一个温和的人,天生的软弱。倒并不是因为软弱。奥古斯特看不起凶杀、暴力,他认为那是不可饶恕的粗鄙。若不能征服一颗心,就去制服一具肉体吗?奥古斯特轻蔑这类人。”老人忽然获得了一副绝好的口才。

是被我激出来的。我说,奥古斯特非常非常嫉恨芬芬。老人温约翰说,这是明摆着的。他原以为他送阿玫去急救室的夜晚,阿玫就归他占有了。他对阿玫所有的需求都给予满足,包括阿玫每月定期给父母寄的一笔钱。这笔钱数目不是大得唬人,但奥古斯特也得为此多授十多次钢琴课,或熬夜翻译些宗教文献。后来他发现阿玫并没有把钱寄回故国,因为他根本没有等他赡养的父母。这些奥古斯特都没有生过阿玫的气。连阿玫每月索走的这笔钱究竟做了什么用途都没有过问。近两年中,他几乎忘了自己有个家庭,阿玫让他对他那父亲和丈夫的庄严角色严重渎职。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天性中的要害暴露给阿玫,随阿玫掌握它,触痛它。他不止一次想到离家出走,认为那是他诚实的唯一出路。

我能设想阿玫和芬芬突如其来的恋爱对于奥古斯特是怎样毁灭性的打击。他在第二个礼拜来到芬芬的居处,看到圆形红木小餐桌上有两摊扑克牌,面对面;茶几上有两小垛瓜子壳和两杯剩茶。其实他不需这些物证的,直觉更准确地告诉他,阿玫不仅来过此地,而且他的离去和奥古斯特的到达几乎重叠。空气和光线中都有阿玫,还有芬芬身体散发的那股以甜酸为主的生物气味,也证实阿玫不久前的莅临。

以后的每次授课,奥古斯特都能凭空确定阿玫越来越长的滞留,越来越大胆的亲热举动,越来越恋恋不舍的离别。他甚至看到阿玫美丽的眼神留在了芬芬身上,使芬芬持续地绽放,毫无保留、毫无羞耻地大大绽放。她那据说是唐代美人的身体在彻底绽放时发出的气味使奥古斯特胃部涌动。他不得不与她同坐一张琴凳,因而他一再压住阵阵干呕。他什么也没教,她什么也没学——

都是为了阿玫。

五月的一天,奥古斯特照常来看阿玫做戏。照常,阿玫每出新戏,他都穿上一身隆重的黑色,坚硬的衬衫领使头颅不可能产生任何轻浮和灵活的动作。戏完毕,观众也散尽,他沿过道朝舞台方向走,手杖和脚步在糖果纸、瓜子壳上发出林间漫步般的声响。地上还有一摊摊暗红的槟榔汁、灰白的痰渍。若没有阿玫,这是个多么不诗意的肮脏地方。

这时一个男人走来,一个中国男人。他问:先生你还不走吗?我们要扫场子了。

奥古斯特说他在等人。

那人说:等阿玫吗?

是的。

那人犹豫了一阵,像是把英文先在嘴里摆好。他说:阿玫惹了祸,班主不准他同任何人来往,一下戏就给班主带走了。

阿玫惹了祸?阿玫惹了什么祸?奥古斯特此刻的语音再也不是一向的静悄悄了。

那人说:我是扫地的。我只知阿玫惹了祸。

奥古斯特双手拄在手杖上想,果不出所料,那个玩赏芬芬的大人物开始对阿玫下手了。他又想,离家出走的时机终于成熟,他要带阿玫远远离开。

第二天,阿玫正在化妆间描脸,奥古斯特门也不敲就进来了,嘴里喃喃两声“对不起”。到了奥古斯特失去绅士风度的时候,阿玫明白这个正在逼近垂暮的男人要孤注一掷了。阿玫精心地画着已成他招牌的红豆小嘴,一面听奥古斯特控诉他的无信无义、他的卑鄙下作,竟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偷情。

阿玫完成了最后一笔,可以顶嘴了。他从走样的镜子里看着奥古斯特白得发灰的脸上,鼻尖是红的。那发自内脏的抖颤已浮现到眉宇、眼球、两颊,以及头发完全脱落而形成一块正常皮肉的头顶。

十七岁的美丽男孩转过一张符号化了的美女面孔。他问:看我——像不像阿陆?

奥古斯特看着男与女之间的这个美丽的小怪物,无言。阿玫从这无言中看懂了,他完全把他看成了阿陆。阿玫一直只知道阿陆有个很坏的秘密下场,但这一刻他从奥古斯特眼里看见他已非常接近那下场的秘密了。

阿玫一只一只地往头上插珠钗、绢花,佩上耳环。阿玫有一对标准的女性耳朵,茸茸的耳垂上两个眼儿。然后他叫来一盆热水,将两只手泡进去。五分钟后拿出来,包在湿热的毛巾中将手指朝手背方向弯去。手像无骨那样柔韧。阿玫的柔韧性是无极限的,浑身都有这种无限的柔韧。然后他又玩了另一套。他人向后仰去,仰向地面,直到两只手抓住了脚腕。他的身体在奥古斯特眼前成了一个残酷的美丽拱形。奥古斯特不敢再看下去,这纤细如幼竹般的身体已不再属于人类,它幻化成了不可思议的图案。阿玫恢复原形时说:我已经知道阿陆的下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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