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25)

三个男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像上足了发条。

王沐天严肃地打量着伙伴们:“但在行动之前,大家先听完我的忠告:这次行动是危险的,假如你们不情愿,不是百分之百的情愿,现在可以退出行动,我不会怪你们的。”

三个伙伴兴奋的眼神似乎要把黑夜照亮:终于有个像样的行动了。大家纷纷举手表决,愿意参加行动。

王沐天看到他们的决心,以领导人的高姿态表示赞赏,针对三个伙伴各自的特点,他制定出一套行动计划。

他转向小刘和小高,严峻地打量他们一眼。

“你俩个子高,力气大,去做一件体力活。那座楼的楼顶上,有一个消防柜,里面放了一卷消防水管,你们两人上去,把消防水管系在楼顶的避雷针上,再把水管放下来,让水管达到七楼南边的一个阳台上。七楼的南边一共有四个阳台,从西边数第二个阳台,我会在他家阳台上接住水管。”

他又转向小郑:“你去把盯在他家门口的特务撵走,办法你自己想。耍泼皮无赖,装疯卖傻你都内行。”

任务分配完毕,王沐天说:“好,现在我们就是同志了,大家发誓,假如被特务抓住,不准背叛其他同志。”他伸出手,其他三只手也伸过来,紧紧握在他的手上。

桑霞来到贺晓辉的住处,通知贺晓辉自己的身份被三伯伯发现了。贺晓辉听到这个消息,倒并不觉得是个威胁,既然三伯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那倒不必自乱阵脚,先看对方反应再做计议。

听说王沐天要搞一场营救行动,贺晓辉不以为然地笑了,说王沐天只不过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又想当他的孤胆英雄了。但是桑霞却不这么看,桑霞凭直觉断定,今天王沐天做的事会很不寻常,所以她必须要赶去和王沐天会合。王沐天疯了,桑霞也跟着疯了,这让贺晓辉感到愤怒和震惊。看着桑霞在夜色中渐渐消失,贺晓辉扔掉了烟屁股,开着那辆中型卡车,追上了桑霞的自行车。

桑霞坐进驾驶室问他:“怎么忽然心软了?”

“我心软?”贺晓辉不同意桑霞的说法,“我跟着你去,是要确保你不会被捕。假如你被捕,我至少要亲眼目睹,那样我就可以在你供出我之前转移,也通知其他同志转移。”

桑霞冷笑:“你的冷酷太动人了。我猜你也想亲眼目睹阿沐被捕,或者在他被捕的时刻给他一枪,免得他进了日本宪兵队出卖你。比流氓还冷酷!”

贺晓辉也冷笑:“学生就是学生,人情味,学生腔,小资小调。”他似乎有意提醒说:“我远比你们想象的冷酷,必要的话我先给我自己一枪。”

桑霞反诘:“革命者要是这样勇于死亡,急于死亡,革命有什么意思?”

贺晓辉两眼平视前方:“革命者要革的命,包括你们这些学生的小资情调。”

“你打算怎么革我们命?”

“比如说,今晚你我活下来之后,会给你一个处分。”

卡车在洪家公寓附近的街道停下,桑霞和贺晓辉同时跳下来,贺晓辉扫视一眼周围,把地形记下来,吩咐桑霞穿过马路,到对面找个可以坐下的地方观察情况。桑霞点点头,向马路对面走去。贺晓辉注意到桑霞的双腿有些僵硬,显然有些紧张,不禁暗暗摇头。

他两手插在裤袋里,晃悠着走到洪家公寓弄堂口,忽然看到一个浑身直冒烟的男人从公寓楼门里窜出来,哇哇地叫着。

这正是擅长耍泼皮无赖的小郑的杰作。在公寓走廊里,他提着酒瓶撞到这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身上,两人同时倒在地上,酒瓶碎了,里边的烧酒全洒在男人身上,然后一通胡搅蛮缠,气急败坏的男人果然中计,提着手枪跟着他来到楼梯口,趁那男人一个不提防,小郑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酒精灯,向男人抛去。酒精灯在男人身上炸开,于是该男人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萤火虫……

守在弄堂口的盯梢者显然要比同伙机灵,他冲愚蠢的同伙大吼一声:“还发嗲呢?我们中计了!快起来,你盯着这个门,我上楼去!”

弄堂口的盯梢者是我们已经认识的老唐,他冲着同伙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冲进了公寓电梯间。

等老唐到洪家门口的时候,腰缠消防水管的洪望楠已经顺着阳台爬到了五楼。水管是王沐天准备的,他还给洪望楠准备了一顶柳条编织的安全帽,想得很周到,假如有住户看见他,就说是检修水管的。

在小郑和暗探纠缠的间隙,趁走廊无人的时候,王沐天悄然进入洪家,此时小刘和小高已经在楼顶上固定好消防管。小高拽住消防管的一头,小刘在楼顶边沿抓住管子,负责管子垂降的流畅。为防万一,王沐天把管子在洪家阳台的铁栏杆上又绕了一圈。这样等于在这里加了一道保险:万一楼顶上吃不住力,或者管子在水泥上磨断了,可以随时启用这长出来的管子。

缠在铁栏杆上的管子很快起到了作用。洪望楠爬到三楼和二楼之间时忽然下不去了,管子被卡在一根从五楼阳台支出来的钢管的缝隙里,他六神无主,焦急地蹬着双腿,企图挣脱这种危急狼狈的境地。王沐天从洪家阳台伸出头来:“卡住了!望楠哥哥,稍微等一等!”

王多颖拿了一把菜刀跑到阳台,王沐天指着从五楼垂下的管子说:“从那里割断!管子尽量留长一点儿!望梅,你来帮我,我们俩一起拉住这个!”

王多颖踮起脚尖,用菜刀在管子上来回拉动,这需要浪费一点时间,因为橡胶和帆布交织的管壁很难割断,而她的气力也实在不够大。

一个少妇从二楼的阳台出来,一抬头看见一个吊在空中的影子,吓得尖叫起来:“救命啊!强盗来了!”

洪望楠狼狈地解释说自己是检修水管的,少妇根本不听,边喊边跑向另一间房,惊慌地抱起床上的婴儿,拿起自己的皮包,又抓起梳妆台上的手表和戒指,冲出门,下了楼梯跑到大门,神经质地大哭大喊:“有强盗……救命啊!强盗乘着云梯下来了……飞檐走壁的强盗!”

守在大门的倒霉男人一把揪住少妇:“你说什么云梯!”

少妇看见他烧去了头发和眉毛的焦黑的脸,还赤着上身,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又是大吃一惊:“不要碰我!”

男人仍然揪住她问:“飞檐走壁的强盗在哪里?”

少妇拼命挣脱了他的抓握,抱着孩子跑开了。

菜刀终于把消防管子割断了,王多颖松了口气,握刀的虎口有了一道血痕。

王沐天和洪望梅也不轻松,现在洪望楠的全部重量都悬在他俩手里,两人的双手由于用力过度几乎痉挛,指甲盖的颜色变成死白色。

终于,伴随着铁栏杆发出的轻微声响,绕在铁栏杆的管子开始徐徐向下垂降,管子绷得越来越紧,几乎要把铁栏杆一点点拉弯了。洪望楠的双脚渐渐跟二楼阳台平行。

王沐天和洪望梅拉住管子,由于吃力,两人都是龇牙咧嘴。洪望梅气喘吁吁地说:“沐天……你还没有答应我……”

王沐天同样气喘吁吁:“答应你什么?”

“我跟你一起抗日啊!我说过,你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你去延安,我就去延安,你去重庆,我就去重庆!”

洪望梅是缠上王沐天了,到这个时候她还没忘这个,王沐天不耐烦地问:“我死呢?”

“我就跟你一块儿死!”洪望梅很决绝。

管子已经用到尽头,王沐天和洪望梅看到洪望楠在距离地面一丈的阳台上落了脚,暂时脱离了危险,马上赶回到客厅。“通”一声,洪家大门从外面被撞开一条缝,露出窄窄的老唐面孔,他拼命地推门,门缝在一点点加宽……

老唐是一个合格的盯梢者,他在门外一边推门,一边还不忘给房间的人上思想课:“我知道你们都在门那边,子弹是可以穿过门的,我希望你们珍惜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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