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26)

房门用一张圆餐桌抵着,那是王多颖推过来的,现在他们四个人正用肩膀拼命抵住桌子,王沐天忽然吩咐大家:“放开!”四个人同时撒手,猛地向后退去,老唐和餐桌一块儿倒进室内。

老唐不愧是训练有素,反应非常敏捷,他嗖地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发现房间四个人全瞪着他。

他扫视着室内每一个人的面孔,又扫视了一下公寓的格局:每一间房都紧闭着门。他冲到书房门口,一脚踢开门。结果让他非常生气:没有找到洪望楠!

洪望楠看到楼下的贺晓辉,绝望了。他忙活了半天,居然还有人在此守株待兔!

贺晓辉冲着他喊:“跳,没关系!”他冲上前去,举起两手,“是王沐天叫我们来营救你的,跳吧,我保护你!”

原来是自己人。洪望楠擦了把冷汗,松开手往下跳去,贺晓辉使他软着陆,两人顺势在地上来了个翻滚,缓冲了冲撞力。

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对贺晓辉说声谢谢,忽然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不许动!”两人回过头,看见一个赤膊的、满脸焦黑的男人正用手枪口对着他们。他慢慢靠近他们,开始搜身,他从贺晓辉的裤子口袋里搜出一把手枪,然后把贺晓辉推到一边,继续在洪望楠身上摸索。

贺晓辉突然从小腿内侧的短袜里抽出一把匕首,闪电一般反扑过去,正刺在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他出手干净利落,这正是一个老游击战士的身手和机智。

但那男人也向贺晓辉开了枪,贺晓辉不退反攻,迎着他扑了过去,又补上一刀。

正在洪家四处搜索的老唐听到楼下的枪声,马上冲到阳台去了解情况,他看到他的同伙已经倒下,贺晓辉正在用匕首割断洪望楠腰上的消防管子,不由大怒,对着楼下连连射击。枪声引得远近的警车拉起警笛,朝这里汇拢。

王沐天看老唐如此嚣张,举着一把椅子想冲过去跟老唐拼命,被孙碧凝紧紧抱住。

贺晓辉背后中弹,躺在血泊里,洪望楠将他背起。

被贺晓辉匕首刺中两刀的男人还没死,居然从拐弯处慢慢爬了出来,举起手枪,对准了洪望楠和贺晓辉……

“砰!”一声枪响,倒下去的不是洪望楠,却是开枪的人。他努力地回过头来,看到一个穿连衣裙的身影向自己飘来。

是桑霞,桑霞在他背后开了一枪。

桑霞失魂落魄地看着正在抽搐的男人,那男人两眼瞪着她,突然头一歪,死不瞑目地咽气了。

桑霞看着陌生的死者,表情显得很奇怪,忽然向大门外跑去,到了大门,她回过头,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这才又转身跑去……

后来,王沐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是曾经在运动会获得过射击冠军的桑霞第一次向有生命的物体开枪。开完那一枪之后,她接下去的好几个夜晚都失眠了。

同伴死了,老唐回过神来:洪望楠就在楼下!他疯狂地向洪家大门扑去,很快到了楼下,向弄堂口跑去。不过让他绝望的是,卡车已经开动。但尽管如此,作为一名有职业精神的跟踪人,只要有一线希望,他就必须继续追!

眼看卡车距离他越来越远,老唐越来越没信心,但是街上的红灯重新点起他的希望:卡车刹住了。

洪望楠发现老唐跟卡车的距离迅速拉近,天真地对桑霞说:“这是法租界,街上这么多人,他不敢公然开枪!”

“你小看日本人雇的奸细了。”坐在驾驶座的桑霞忽然紧踩油门,向仍然亮着红灯的交叉路口闯去。

侧面一辆轿车开来,“吱”一声尖叫刹住了,中型卡车在轿车面前飞驰而过。

洪望楠敬佩地朝冷静果敢的桑霞看了一眼,他不知道,这也是桑霞第一次闯红灯。

老唐举起枪,对着卡车的后轮连连射击,他的枪法并不优秀,只有一颗子弹打在车厢后挡板上。他终于放弃了追逐,站在马路沿上牛喘。

当巡捕房的车来到弄堂口的时候,王沐天的三个小伙伴已经扬长而去。他们低声地合唱起《毕业歌》来: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疆场!

……

似乎有心灵感应,王沐天在洪家阳台上,也在轻哼着《毕业歌》。

无数的青年学生听到这首由田汉填词、聂耳作曲的抗日进行曲,都会被深深打动,无数年轻的他们高唱着《毕业歌》,从此投笔从戎,奔赴抗日前线……

孙碧凝走到王沐天身后,一只手臂搭在他肩膀上,他回过头,看着她:“望楠哥哥脱险了。”

“你怎么知道?”

王沐天轻声说:“我知道。”微笑慢慢在他脸上出现,穿过黑暗,他似乎看到前方的桑霞也在朝他微笑。

老唐累坏了,想起死去的同伙,更是无比沮丧。这次行动损失太惨重了,他大意了,明显低估了对方。他看到一辆警车突然从一条弄堂口开出,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巡捕们是冲他来的。他拔腿便跑,一转身拐入一条小弄堂。

警车进不来,老唐略微放慢了速度。终于穿出弄堂口,还没分辨出方向,一个安南巡捕就从侧面扑上来,枪口指着他。他赶紧举起双手,巡捕把他的脸转向墙壁,不由分说地先给他几警棍。他被打得昏头昏脑,嗷嗷直叫,身体也软了,顺着墙根躺在地上,安南巡捕从他腰带上抽出一支驳壳枪。

另一个安南巡捕从弄堂那头追过来。老唐吓坏了:“你们快去追卡车……车号是沪×××××……人是他们打死的,不是我!”

两个安南巡捕相互看看,相互补充对于中文的理解,嘴里说着越南口音的中文:“再说一遍!”

老唐一下子爬起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安南巡捕一脚踹在他胸口,把他踹倒在地,飞快地给他戴上手铐。

“再说一遍!”

桑霞两手握着方向盘,打开的车窗灌进夜风,将她的短发吹乱——这是洪望楠隔着半躺的贺晓辉看到的形象。这个形象是他对女性的经验里头一次出现的。比起他认识的上海姑娘,她似乎多了一份自然和自在,少了一份年轻女子天性里带出来的扭捏,他甚至没想到王多颖,因为王多颖也只是众多上海姑娘其中的一个。

贺晓辉呻吟了一句什么。桑霞看见他右边的衣服已全被血染透,焦急地皱起眉,低声说:“好的,我马上找地方停车。”

“他说什么?”

“换车牌。以防这个车号刚才给人记住。”车子拐入一条小街,桑霞稳稳地踩下刹车,迅捷地跳下车,又绕到车尾,拉开车厢后挡板,从上面拿下一个旅行皮箱。

洪望楠盯着桑霞的背影,忽然说:“给我。”

桑霞回过头,洪望楠已经站在车尾,她把皮箱递给他。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在桑霞的眼里,洪望楠的气质中透出一种独特的教养,眼神里有一种压抑着的细腻和多情。他脱下亚麻西服,桑霞接过来,似乎这陡然增进的亲近使两人感到一股男女间相吸的张力,也似乎就在这短暂的接触中,他们以各自的本能已建立起信任,抑或生发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洪望楠蹲下来,打开箱子,发现里面除了所有修车的工具之外,还藏有一块车牌。他抽出车牌。

桑霞问:“会换吗?”

洪望楠回过头,微笑一下:“你会吗?”

桑霞也微笑一下:“急了我什么都会。”

“那我也一样。”

两人的对话隐藏着一种心照不宣,像是在打探,又像是在较量。

洪望楠换车牌,桑霞到驾驶室去给贺晓辉止血。一个不大的手电筒放在挡风板上,桑霞借着微弱的光线查看着贺晓辉的伤势,她抽了一口冷气,贺晓辉的伤势太严重了。此刻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迷离,嘴唇发青,费力地问桑霞:“你……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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