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3)

“踩稳了。”舞男压低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他一级一级紧跟着王沐天向下攀爬。

王沐天抖抖地向下看去,细长的阶梯仿佛还有天之于地那么高似的。爬树真的不是他的长项,爬梯子亦然,王沐天感觉过了半辈子那么久,终于还有八九级梯阶就要落地了,突然一声枪响,王沐天惊得一个失手差点翻滚下去。

枪声是从头顶传来的,王沐天抬头时,原本还在他上方的舞男撒手而下,越过王沐天直接坠落在地上。王沐天瞪着厕所窗口伸出来的两只黑洞洞的枪口,眼神发晕,心想那个人被打中了,他被打中了……

“跳!”“被打中”的人好端端地站在梯子下,冲着王沐天伸出手来。漆黑夜幕中唯见他两只眼睛炯炯到吓人。王沐天惊喜交加地瞪着他。

又是两声枪响,这一回的子弹简直是削着王沐天的头皮呼啸而过的。舞男忍无可忍地大叫:“跳啊!”

于是,王沐天再无思考,一跃而下。

舞男一把把他接在怀里,下坠的撞击让两个人都趔趄了一步。枪声又响,舞男拉起他的手奔向夜色深处。

由两侧四层楼的法式公寓组成的里弄,沐天和舞男狂奔而来。他们刚抵达弄堂的另一个出口,身后的追击者便已经赶到。

“站住!”随着大吼,又是枪响。

舞男咬牙咒骂一声,脚步急刹而后急转,凄凄夜色和七拐八拐的弄堂被他熟练地利用起来。他与王沐天的身影渐渐甩开追逐,两人再次猛地拐弯,闯进菜市场的弄堂。

王沐天被一路横拖竖拽,已经跑到了自己的极限,他想说不然算了吧,你先跑吧,但是突如其来的震颤让他牙关紧闭。王沐天一个踉跄,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秒,他心里唯一的想法是:……这真的,太不是时候了。

奔跑中的舞男被身后的力道给拽了个趔趄。他狂怒地回过头,愕然看见王沐天像一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舞男抱住王沐天顺势跪下,他也喘得快断气了,两手急促地在王沐天身上摸索着寻找。没有枪伤,没有血迹,这让舞男略略松了口气。

“喂喂,你怎么了?”

没有回音,王沐天浑身紧缩,一颤一颤地抽搐着。

枪声近了。

每次失去意识后醒来,王沐天都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感觉是很久的,他在那些时候里做过一些风起云涌飞沙走石的梦。梦的全景是记不清了,零星的片段里他总是在出走,一遍一遍从自家古老得发霉的房子中离开,从屈辱的牲畜围栏一样的法占区离开,漫无目的地出逃,去向哪里他尚不知道,总之离开就是好的。尽管饲料再周到,围栏里的牲畜总是想着离开围栏的。

这一回醒来,王沐天是被硌醒的。不知是蜷在什么地方了,脖颈和后背刺刺硬硬,痛得很,张开眼睛时世界被分割成了细碎的网状,重重叠叠看不清楚。昏迷前的回忆以缓慢的速度苏醒回来,王沐天记起了自己近乎呕血的狂奔,记起了颠簸在眼前的黑暗弄堂,记起了身后煞人的枪声……王沐天猛地坐了起来。

网状的世界霎时消失——王沐天气喘吁吁地瞪大眼睛,看到面前的男人手里抄着一张破草垫子。原来那是他刚刚顶在头上的东西。此刻的王沐天看清自己身在一条菜市街上。时候晚了,鸡鸭菜贩早都收拾了摊位,随地铺些毛垫子草框子,在墙根下横七竖八胡乱睡倒。王沐天就是被塞进了这众多毛垫草框之间,此刻枪声和追逐的脚步都已听不见了。

“你有癫痫病?”面前的陌生男人眉毛拧到一起,问他。

王沐天认出了那张脸,他松弛下来。他还不能算作认识这个舞厅中蓦然出现的男人,但是这个人已经两度救了自己。从他这份娴熟的随机应变和大胆做派看来,这人无疑正是王沐天心中的抗日前辈。

“前辈”两字在脑子里一闪,王沐天便难为情了。总归刚才,他是拖了后腿。

舞男严厉地打量他:“谁让你干这个的?”

王沐天愣了一下,这简直是考验自己的时刻到了,他下意识地挺起胸让自己显得高些:“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舞男直起腰来,他像是又气又笑又笑不出来。末了,只憋出一句:“前面有个小旅店,去那儿把脸洗洗。”

王沐天愣愣地伸手去摸自己,吓了一跳,脸上半干半湿,干的地方已经凝固,硬硬的拽得皮肤发痒,湿的地方就是泥浆一样,稀稀拉拉还在往下淌。王沐天本以为那是血——至少那还壮烈得很,结果手指放在鼻子下一闻,臭得犹如挨了当头一棒。

“学着点吧,这把鸡粪说不定可以救你的命呢。”舞男半是奚落半是潦草地不再看他,“去洗洗。穿过小旅店后门就是电车站。回家好好念书去。玩什么都行,别拿命出来玩,要想当勇士,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王沐天反应过来,舞男已经起身要走。他赶忙追上去:“抗日不分老幼!你是前辈,我看得出来,我……”

“闭嘴!”男舞者猛地回头,声音压到极低也没压住光火,两只眼睛炯炯的,夜色里头像是要射出闪电。“你这样的毛孩子都出来抗日,我们抗日的人,干脆回家帮老婆洗尿布!”

沐天感到了侮辱,但也感到震慑。

舞男越说越光火:“你以为抗日是淘气、闯祸?为了救你,我们放弃了一次会议,还浪费了三颗子弹!你以为跳舞厅里都是无耻的亡国奴?”

显然舞者是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这几句话的工夫浪费得更多,他扭头飞快地走去。王沐天呆愣了,又见他自夜色里突然回头警告:“还不快走?等着我揍你啊?”

舞男消失在弄堂尽头。王沐天着实被骂得挺惨,但嚼嚼这九死一生之后的滋味,却兴冲冲地笑了出来。这一回,他心里的抗日有了更扎实的存在感。

犹太人开的旧货铺里,王多颖一进门便看见孙碧凝在那里挑拣衣料。

孙碧凝五十出头,虽比不得朱玉琼的细腻红润,保养得也算很好。她个子小,人瘦,眉眼里安安静静,因为教养极好的关系,一辈子肩颈笔直,瘦也撑得起大家夫人的架子。孙碧凝这会儿看中一块灰色呢子,用手指捻着布料跟老板搭讪着价钱。

王多颖甜甜地喊:“洪家姆妈!”

“来啦?”孙碧凝抬头,抿嘴一笑,“哪天把‘洪家’两个字去掉,就叫姆妈。”

王多颖就红了脸:“人家要骂我老面皮了!”

孙碧凝还是笑:“望楠有信给你吗?”

孙碧凝口中的望楠,是洪家长子。洪王两家原是世交,祖上一齐显赫过来的,如今也一齐日薄西山,两家孩子从小一个屋子一张床上摸爬滚打地长起来,说青梅竹马都嫌不够熟络,王多颖跟洪望楠是早就订了婚的。见这么问,一时关心也就忘了避嫌,王多颖失落地叹气:“一个多月没有他信了。”觉得不好意思,又赶忙加上一句:“说不定望楠在内地相好了一个摩登女郎,信也不给我写了!”

“望楠是那种人吗?他也好久没给我这个老妈写信了。”孙碧凝知道是玩笑,那也得半认真地安慰一句。她把料子展开,对着光细看。“你看这块料子多好?又软又轻,正好够做一件春秋大衣。”眯起眼睛看看上面的尺码,又点头说:“自从上海来了这么多犹太人,把他们的好货色当旧货卖,我都不进百货公司大门了。百货公司都是日货,毛料到底还是人家西洋人做得好。”

“给谁做?”王多颖伸手去摸摸。

孙碧凝笑笑地瞧了她一眼,爱怜怜地说:“合适望楠吗?”

王多颖脸上又是一红,“蛮好的。是要让他穿这个才好看,上次带回来的相片,人又黑又瘦,活像个内地土人!”

孙碧凝定了心,把毛料交给戴黑礼帽的犹太店员。店员转身去包裹了,孙碧凝和王多颖边等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浏览着店里其他货色。一个带灯光的柜子贴墙摆得显眼,里面陈列着各样的老旧丝绒盒子,盒子里头流光溢彩的全是首饰珠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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