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

孙碧凝挨着玻璃瞧见了,眼睛一亮:“哟,这个戒指是新摆出来的,上次没看到过。同样的钻石,看看人家的镶工……你姆妈有个戒指,是她跟你爸爸在美国的时候买的,有点像这个。”

王多颖扭头看着窗外,“今年天热得早啊。”

孙碧凝懂得,轻轻打了她一巴掌:“一提你姆妈,你就打岔!一年了,还不肯叫她?”

王多颖不笑了:“她也不叫我。”

“她是你姆妈,长辈呀!你就先开口,叫她一声!没见过母女怄气怄得你们这样的。”

“谁家的姆妈这么害自己女儿!……要不然,我现在都在内地读大学三年级了,说不定还能常常见到望楠!”这个话头不能提,王多颖每次一提都会酝酿出上一辈子的委屈来,“她装病骗我,把我从学校的船上骗下来。我考大学熬了那么多夜,都白熬了!现在闲在家里,天天都在过黄梅天,心里都要沤烂了!”

“沤不了多久了,”孙碧凝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等望楠在后方安顿好,他会想办法把你接过去成亲的。”

王多颖点头,又觉得不好太期待了,便撒娇地把嘴一撇:“好像我急着要成亲似的!”

店里两人说着话,马路对面几个半大男孩子匆匆走过。王多颖看得愣了一下,那里头一个卷毛头的背影把她眼光给勾了去。

“洪家姆妈,对不起,我忘了一件事情,要马上去办,不能多陪你了!”

孙碧凝顺她眼光瞧了瞧,就了然了:“是要看紧点儿!你姆妈天天忙着打牌,看不住他。一看那几个孩子,就像是惹是生非的。”

王多颖咧嘴一笑,像雪白的小鸟一样飞了出去。

“既然我们现在经费充足,应该一人买一部脚踏车。因为我们下面一次行动需要撤退的速度。”

“就买两部吧……阿沐从家里偷的一根金条哪里够一人一部。”

“剩下三个人怎么办,谁骑谁不骑?”

法国公墓的树林子里,几张铺在草地上的旧报纸既当桌子又当凳子,中间的报纸上搁着丰盛的罐头肉、罐头鱼、香肠、面包和汽水,“革命小战士”们团团围坐,阶段性的胜利和阶段性的经费充足让这些孩子们一个个雄心万丈。

王沐天默然听着,脑子里闪闪跳跳,电影一般掠过昨夜的画面。终于被问到意见了,王沐天仰脖子把手里的汽水喝光,以一个豪气干云的架势把瓶子往脑后一扔,站起身来,说:“下面的行动,暂时都取消。”

静默了一秒,立即有人跳了起来。

“为什么?”

“危险性太大,实际作用不大,得不偿失。”王沐天用一个淡然的眼色看着众人,“要想当勇士,首先要学会珍惜生命。”

这话从昨夜男子的嘴里说出来,掷地有声铿锵作响,王沐天嘴里说出来就很没那么得人心。戴眼镜的小郑把眼睛眯起来说:“哦……你怕了?”

王沐天气不打一处来:“你才怕呢!”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小高嘻嘻哈哈插在两人中间起哄:“阿沐怕花钱!阿沐今天出了这么一大笔活动经费,他心疼了!”

小郑便鄙夷地说:“我家要是有钱,我才不怕花呢!”

王沐天气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钞票使劲往地上一扔,转身便走。又突然停住,回头说:“拿去吧!我已经跟真正的抗日游击队联络上了,你们给人家倒夜壶人家都不要!”

这话有力度,小郑他们愣了一愣,旋即又是大笑:“游击队还用夜壶啊?”

王沐天不再理会他们,加快脚步离去,心里轻蔑地哼出一声:“幼稚!”

王沐天走远后,小郑带着人也就散了,杯盘狼藉的野餐布丢在地上也没人收拾。挨着餐布不远的一棵老树背后,王多颖独自消化着刚刚看到和听到的内容,一霎时心惊肉跳。

她家小少爷,这真是要作死了。

王家书房里,老管家婆管妈照常挂着一张寡妇脸,一钉一铆地在跟女主人朱玉琼算菜账打饥荒。

“哦,肉涨价了?那就多吃点鱼吧。”朱玉琼敛着袖口写毛笔字,写好一个,挑眉端详着。

管妈板着脸说:“不过小姐不肯吃鱼啊。”

朱玉琼没好气地换块地方另外落笔:“那就请小姐多吃点豆腐。”

“天天吃豆腐还不吃伤了胃口?”

“吃伤了吃豆腐干!”

管妈把嘴一撇,摇着头走开。

朱玉琼“啪”地把笔往砚台上一拍,生气起来:“唉,你这副脸给谁看啊?好像我虐待自己女儿一样!”

管妈停下脚,扭头瞧她,朱玉琼越发收不住气:“家里吃饭的开销已经寅吃卯粮,现在就在啃王家这点家产。王世辉走的时候,值钱的就留了一座房子、一辆车子,现在车子也啃掉了,再啃就要啃房子了!这是什么时候?外头打仗呢!日本人以后连鱼都没得给她吃!”

疾风骤雨一大通,管妈以不变应万变,平平淡淡一句话:“那就不要老是留那些打牌的太太吃饭了嘛。”

朱玉琼噎了一下子:“她们能吃多少?顶多一碗酒酿小圆子,要么一碗阳春面!就是到了啃这座房子的地步,也不能不做人吧?……谁让她不吃鱼的?饿她三天,鱼骨头她都要吃了!”

“不是还没到饿三天的时候嘛。”管妈还是那副脸,“不然少买点肉,单给小姐开个小灶……”

朱玉琼两个丹凤眼一竖:“小姐出嫁不要钱吗?嫁给别人家也算了,嫁给洪家的少爷,洪家和王家祖上通好,办点不值钱的嫁妆,不怕洪太太笑死!”

“人家洪家计较这些?”管妈只差用鼻子哼着,“太太,你也太要强了。”

“我要强,就不会容你这么跟我说话了!你跟我陪嫁到王家,仗着我妈活着的时候喜欢你,抽空子就占我上风!”说着,朱玉琼便真的眼泪汪汪起来。

管妈摊手:“你要是嫌我,我走好了。”

朱玉琼哭起来,往浴室走去。

“你这不是占我上风吗?说你都说不得了,一说就要走!……你走啊!”

管妈无奈地看着她。

朱玉琼进了浴室,“咣当”一声,门关上了。

管妈正要走,朱玉琼在浴室里叫起来:“草纸呢?管妈!草纸没了!帮我拿点来!”

管妈咂着舌头蹒跚着脚,嘀咕着叹气:“还叫我走呢!走了谁给你拿草纸!”

半晌朱玉琼出了浴室,自觉没有把话说痛快,扶着楼梯一溜声地又喊管妈。对着楼梯的大门一开一合,三伯伯手里拿着一封电报,慢条斯理地进了屋。朱玉琼下楼下到一半,看见他,眼睛闪烁了一下,一种中年女子脸上少见的娇憨飞上面颊。

“你还来呀?”

她转身往回走,上到楼梯口停下,把头一扭,又是那样娇憨霸道地看着他。

三伯伯便笑,纵横商海、精明决断的生意人的一副披挂在这一笑之间全然卸去。面对朱玉琼,这个男人不再是叱咤半个上海滩的精诚银行老总,只是个有耐心、好说话、温情脉脉的中年人。

“在厨房里看见管妈买的黄鱼,真大,还那么新鲜。”三伯伯说。

朱玉琼看着他的脸,下巴一拧进了客厅:“在家里就闻到黄鱼了是吧?没有新鲜黄鱼不来看我的!”

三伯伯跟进来,扬扬手里的信:“喏,电报。在大门口正好碰到邮局老林送电报来。我签了我的名字。从新加坡打给你的。是谁呀?”

朱玉琼拿起一个装雪茄烟的金属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雪茄,是抽了一半的。她把雪茄递给三伯伯,又把火柴递给他。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纸包:“差点忘了,喏,你最喜欢吃的橄榄。”

朱玉琼撇嘴一笑。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是贪嘴的小姑娘,总要他带了填嘴的零食来才满意。她心里滋润,依旧端着懒洋洋的架子接下橄榄:“电报你先看,我老花镜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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