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

三伯伯在扶手椅上坐下,撕开电报,看了一眼,抬起头。

“唉,你在新加坡的哥哥,有个小女儿,是不是叫小霞?”

朱玉琼一愣:“对呀,怎么了?”

三伯伯把电报合上:“她明天到上海。”

朱玉琼眼睛顿时亮起来:“真的?”

她上前抢了电报飞上两眼,转而惊喜地说:“哎呀,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嫂子合不来,都断了书信来往这么久了……是明天?”

两人说着,王多颖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照例当朱玉琼是透明,看见三伯伯就亲热地笑了,“三伯伯来了?”也不是真问,丢下话就穿屋而过。

朱玉琼的声音追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中午饭都没在家里吃……”

王多颖一路穿过客厅进了隔壁书房。朱玉琼瞪着眼睛瞪了一会儿,自己也索然了。

“这个小霞今年多大了?”三伯伯重又看着电报。

“有二十三岁了吧。”朱玉琼回思一阵,又说:“大概是去年从美国的大学毕业的。我还没见过她,见过几张照片,都是她十岁前照的。”她指着茶几玻璃板下压着的一张全家福,上面有个八九岁的女孩,“喏,这个就是。她姐姐比她大五岁,嫁到英国去了。”

三伯伯“哦”了一声,抽一口雪茄,旋即眉头皱了起来,眼光重又落在了电报上。

三伯伯和朱玉琼的声音飘进书房,王沐天埋头盯着铺展在书桌上的一幅山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眼前的山水疏疏朗朗开阖纵横,很不像出自女人的手笔。瞧着这样的画作的时候,王沐天内心中会对母亲生出复杂的疑问。她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琐碎了呢?是一直这样的吗?一直这样的,心里倒搁得下这样的河山!

听见门响,王沐天抬头。门口,王多颖回手把门带好,脸上挂着神秘而威胁的微笑。

“昨天下午,你做什么去了?”王多颖盯着王沐天。

王沐天不明所以,懒洋洋地重新打量画作:“嗯?”

王多颖眉毛一扬:“不要跟我装聋,每次跟他们几个人在一块儿,都是排练五重奏,是吧?”

王沐天心里有些不自在了,他顿了顿:“昨天不是排练。”

王多颖脸上那个神秘而威胁的微笑渐渐扩大,变成得意,她走上前来,两只手撑在画作上。

王沐天便叫起来:“唉,你不要把姆妈的画弄坏了,还没画完呢。”

王多颖用力盯着弟弟的脸,咬着嘴唇点点头:“看得出来,你脑筋在拼命打转。又要撒谎说是郊游啊,还是读书会啊?我不会跟姆妈说的,所以你最好老实点……”

王沐天把眼睛一抬,直截了当地打断她:“我抗日去了。”

这倒让王多颖像挨了一棒子似的,瞋目愣了,她预备了好些话还没说呢。

王沐天从桌前站起身,拿起一本书向门口走去。

王多颖不甘心地追一句:“吃罐头肉喝汽水也叫抗日?”

王沐天在门口站住,转身。他的神情慢条斯理,全然是成年人对少年人的矜持和慵懒。

“连跳探戈和伦巴都是抗日,懂吗?”

为了摆脱姐姐而进到客厅,王沐天没话找话,冲三伯伯亲热地咧嘴:“三伯伯,你上次说要给我买一副进口墨镜的!”

“旧货店逛了好几家,没碰上这个牌子的。”三伯伯惯孩子跟惯着朱玉琼是一样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墨镜,盒子烫金的“Mont Blanc”在灯光下晶晶发亮。

王沐天明摆着是要挨时间把姐姐拎起的这篇给翻过去,他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墨镜戴在脸上,“那你这副先让我戴!”

三伯伯笑着探身要抢回来:“这不可以的啊!”

王沐天猴子一样躲开,嚷着:“三伯伯戴起来像老阿飞!”

朱玉琼在一边咂嘴:“阿沐啊!弄坏了!三伯伯这副眼镜贵得不得了!”

三伯伯倒是笑了:“让他戴吧。”

王沐天戴着墨镜,走到一面直立的镜子前打量自己,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和三伯伯会心一笑。

朱玉琼满屋子里走过来走过去,安分不下来,边走边嘟囔:“小霞这一来,我还非得拿出两根金条来了。我哥哥去世以后,我跟他家的人都没有来往了,侄女第一次到上海,上海的世面总要让她见见吧?”

王沐天一惊。

朱玉琼还在盘算:“现在物价又这么贵,肉都快吃不起了,我们少吃点肉,不能亏待孩子。再说,衣食住行,都是钱,一根金条兑出去,用不了多久。”

“不如你把金条都拿出来,贷出去,总有些利息吧。”三伯伯抽着雪茄。自打失了男主人之后,三伯伯明着暗着帮衬朱玉琼。朱玉琼当起家来有出无入,手脚还甚大,偌大个王家现今还能顿顿吃足,另有留客摆饭的余地,不如说是三伯伯在一手撑着。

朱玉琼自己也明白:“那你帮着拿到你的精诚银行去放。你晓得我,碰到跟钱有关系的事情,笨死了!”

“我精诚银行里有个襄理,很会做这方面的投机生意。我替你找他去。”

“那好,回头我把那几根条子都让你带走。”

镜子前头,王沐天头皮发炸。

金条被自己挖掉用了,挖的时候王沐天脑子里本也过了一下子来日朱玉琼发现了该要怎么办,他也没当真想,谁知道“来日”这么快就到了眼前。

王沐天额头上急出汗来,默然半天,他想到一个名字。

中午,洪家公寓客厅里,洪望梅仰在沙发上看画报,一只穿着时新丝袜的纤纤脚尖在膝头上一点一点的,透着年轻女孩子的活跃和不安分。

洪望梅二十一岁,红润润的苹果脸,明眸大眼一身的活泼,跟一脸纤弱学生气的王多颖不同,这个年纪女孩子的风韵和成熟在她身上已初见规模。此时大学放了暑假,洪望梅挨在家里正在无聊。

门口,孙碧凝领着王沐天欢天喜地地走了进来:“梅梅,添一双筷子,阿沐来了!阿沐,换换鞋子!我去厨房替你舀一碗绿豆百合汤,消消暑!”

洪望梅一骨碌翻身起,把书一丢,轻快地整了整自己浅粉色带白点的短袖旗袍,见到王沐天便甜甜地笑了:“阿沐口福太好了,姆妈烧了你最喜欢吃的菜:红烧蹄髈!”

洗手洗脸后,洪望梅把王沐天按坐在餐厅大桌前头等着开饭,孙碧凝已然忙着摆好了半桌菜,最后剪彩一样揭开桌心大盖碗的盖子,里面一只晶莹红亮的蹄髈浸润在酱汁里跳进眼来。

孙碧凝满面春风地说:“阿沐,来来来,昨天晚上烧的,放了二两冰糖,咬上去糯米一样,精彩得不得了!”

“昨天是过什么节?”王沐天笑着问。

“什么节呀,”洪望梅讲起话来像倒豆子,一字是一字,叮叮当当地脆利,“我爸爸今天从杭州讲课回来,我妈给他接风。”

王沐天把筷子放下:“那别动了,给洪伯伯留着吧!”

“什么红伯伯绿伯伯,阿沐才是洪家姆妈的心头肉!”孙碧凝说着一阵风似的又刮走了,“再等我一个汤!”

见孙碧凝去了厨房,洪望梅咬着嘴唇,笑着打量王沐天:“一个学期没见你,你又长高了呀。”

“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王沐天忽然小声说。

洪望梅愣了,也把声音放低:“你要钱干什么?”

王沐天犹豫了一下:“我要是不说,你借不借给我?”

洪望梅诧异地上下打量王沐天,转而撇嘴一笑,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去,“你跟我来。”

进了自己卧室,洪望梅把门一关,到桌前去翻抽屉,深深弯腰的动作让旗袍把她的腰身勾勒成了一个漂亮的葫芦,这个葫芦持续填充在王沐天的视野里。王沐天坐在女孩儿闺房的单人床上本就不自在了,这会儿脸上一红,移开了目光。

望梅翻出一个小盒子,用一把袖珍钥匙打开上面的小锁,盒子里放着年轻姑娘的全部体己,有首饰,有钞票,还有十几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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