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6)

望梅要把小盒子推过去,推到一半,又忽地收了回来,她抬手摸了摸沐天的卷头发,手指径直顺着头发摸到脸蛋上,眼睛里亮闪闪地擎着笑。

“我好,还是你姐姐好?”她问。

沐天感觉有些异样,心里咚咚直跳,不禁往后缩了缩。“今天我刚跟我姐姐吵架……”

洪望梅咯咯笑了,拿起盒子里面一卷钞票和几块大洋,一股脑儿放在床上,口气豪迈地说:“这些是我从小到大存的钱,压岁钱,生日礼金,还有去年到一个阔佬儿家给他孩子补习英文的工钱,全在这里了。”

沐天正要接过钱,望梅摁住他的手,半真半假地挨近他:“诶,亲我一下!”

王沐天傻了,呆呆地看着洪望梅。望梅已经凑过来,把手指在丰盈紧致的脸蛋上轻轻一弹:“这里。”

王沐天不知如何是好,傻乎乎地把嘴唇在她脸蛋上碰了一碰。滚烫的温度传递过嘴唇闪电一样射进王沐天的脑子中,王沐天不禁打了个抖。

洪望梅慢慢睁开眼睛抿嘴一笑,她摸摸自己的脸颊,不知是满意还是有点嗔怪地瞪着他:“钱拿走吧。”

王沐天如释重负,听话地抓起林林总总的一把钱,正要点数,望梅在一边说:“别数了,一共五十三块。”

王沐天停住手,没意思地站起身来说:“……算了吧,我不要了。”

洪望梅惊讶地问:“为什么?”

“差得太远了。”王沐天叹了口气,“你怎么才这一点钱?”

洪望梅扬眉叫起来:“口气吓死人!那你呢?连这点钱都没有,还要跟我借!拿去啊!”

王沐天回身出屋,心里重新盘算起来:“算了。我家里随便怎么搜刮一下,拿到当铺去卖,也能卖得比这个多。”

洪望梅笑起来:“小败家子儿!”

她追着王沐天回到餐厅,见王沐天皱眉坐在桌前,自己也坐了过去:“你一定在外面吃了大官司了,为什么要这么多钱?”

王沐天心里还在盘算,敷衍着:“我吃什么官司啊。”

洪望梅诡秘地一笑:“是不是让谁家小姑娘吃了你的亏……”

王沐天腾地红了脸:“瞎说!”

洪望梅捂着嘴咯咯笑:“告诉我,我又不说出去!”

两人在这里说悄悄话,孙碧凝已经捧着一盆子湛清碧绿的西湖牛肉羹笑着进来了。“什么秘密呀?两人可以去做间谍了。”

王沐天打住话头,慢慢地拿起筷子。孙碧凝展展手坐下:“开饭,开饭!梅梅啊,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钱?”

洪望梅笑嘻嘻地打岔:“姆妈你怎么听的!没提到一个‘钱’字呀!阿沐这么个小鬼头,要钱干什么?再说,王家姆妈会让她宝贝阿沐缺钱花?”

王沐天把筷子一撂:“我今天来,其实是跟洪家姆妈借钱的。”

孙碧凝吓了一跳,瞪着他。望梅也傻了。

话都说出来了,王沐天吸了口气,飞速把刚刚组织完毕的语言倒在桌上:“我表姐马上要到上海了,她是南洋长大的,头一次到上海,姆妈想送点礼物,不过她手里一下子没那么多现钱……”

孙碧凝讶异地打量王沐天:“不会的吧?你家家底,我还不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呢。”

王沐天便一低头,每日都听一万遍的唠叨这时候派用场了,“妈说,爹走了以后,我们家就在啃家底,金山银山也经不住这样啃,已经把一部汽车啃光了,再啃只能啃房子了。姐姐的嫁妆是不能动的……”

屋里静下来。孙碧凝瞪视王沐天半天,才开口:“哎哟,真没想到。那三伯伯对你妈,一点儿都不照管?”

“就因为三伯伯把我姆妈的钱都拿到他精诚银行放贷去了。我妈说,等她把印子钱连本带利收回来,就还给您。”

孙碧凝思磨了一回:“是不是玉琼自己不好意思来张口,让你来的?”

王沐天替自己脸红,点点头。

孙碧凝起身走过来,心疼地搂了搂沐天的肩膀。“可怜的阿沐!……你这个妈,不是我背后说她,这岁数了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家底都啃空了,还摆那么大个架子,光佣人就雇了好几个,做事情倒没人做,而且个个都敢顶她的嘴!你说说,你这个妈,一身本事,琴棋书画样样通,过日子没一样用得上!”

王沐天咬着牙,忍受着孙碧凝对母亲的责难。王家风气从上到下都是这样的,自家人自家可以瞧不起、瞧不惯,别人说一个不字那都不可以。王沐天飞速地找补:“妈说印子钱利息蛮高的,一收回来,马上就还给你。”

孙碧凝没好气地用鼻孔哼出来:“还什么,不用还了。”

王沐天抬头:“那怎么可以?”

孙碧凝:“我还没答应借给她呢,怎么还呀?”

王沐天不作声了。孙碧凝叹息着站起身。

“你姐姐嫁过来,头一桩事情我就是要教她过日子。弹钢琴能把锅里的饭弹熟了?别到将来又是一个玉琼。要多少?”

王沐天愣了半晌,小声地:“一根金条的数。”

这不是小数目,孙碧凝心里紧了紧,回思又叹气,小数目朱玉琼也不至于来开口。她看着王沐天叹气:“我手头倒是有一根金条,借给她吧。”

王沐天越发脸红:“等我妈的印子钱收回来……”

“就马上还给我。知道了。”孙碧凝替他说完,自己摸了钥匙去开柜子,“不还也没法子,肉都烂在肉锅里,我们以后横竖是两亲家!”

王沐天脸上滚烫,正要说什么,门开了。洪望梅跳起来迎上去:“爸爸!”

一身风尘的洪涧琛进了门。洪涧琛年过花甲,头发尽都银白了,同他夫人一样,老教授瘦而笔挺,常年的忧思让他脸上纹路深刻。在女校里,这位教授讲起课来诙谐倜傥,风度慷慨,下了学却是惯不爱说话的。王沐天自小有些怕这位严肃的长者,他怯怯地喊:“洪伯伯。”

孙碧凝马上上前接过丈夫拎的公文包。

“这是哪一班火车,怎么这个钟点到啊?”

洪涧琛疲惫不堪地展着衣裳:“昨晚就上路了。日本兵临时进驻校园。上了火车又碰到日本兵搜查火车,折腾到今天早上才让发车。”

洪家再度热闹起来,一家人围坐开饭。

而洪涧琛却不知道,在昨晚的那列火车上,他与自己已经一年未见的儿子仅仅隔了一个车厢。

chapter 2

站在街头的洪望楠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离别了一年的上海,是他自小跑到大的福州路,不绝于耳的家乡话,匆匆忙忙的小职员,花枝招展的女人们,衣冠楚楚的绅士们……他曾经以为这个城市是属于他的,但此刻的他却实在像是个异乡人:亚麻色西装,黧黑的皮肤,草编礼帽,墨镜,南洋华侨似乎都是这种鬼样子。

洪望楠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叫江平燹,这个名字很有些诗意:以平生所学,平天下兵燹。不过旅馆门房却探究不出任何诗意,挠着后脑勺问他最后一个字念什么,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念燹,跟‘危险’的‘险’字一个音。”

旅馆房间简朴洁净,洪望楠推开一扇朝南的窗户,阳光和树影不失时机地透过来,一只蝉在树上拼命地叫着,不远处的楼上,有人拉胡琴吊嗓子,好像要跟鸣蝉比赛谁声音更好听。这些久违的场景难免勾引起洪望楠几分思亲的惆怅,不知父母是否安好,不知多颖是否也在念他……可惜眼下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他们相见,因为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探亲,也不是谈情说爱。

不过打个电话总是可以的,他鼓励着自己走出房间,在旅馆斜对面找到一间电话亭,拿起话筒,对接线员报出一串熟悉到无法再熟悉的数字。孙碧凝的声音很快从话筒中传了出来:“喂?哪一位啊?”

听到母亲的声音,洪望楠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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