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32)

他们来得太早,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洪望楠和桑霞进来,一个服务生正在把四脚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来。桑霞指着迎面朝门的椅子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她补充说,“我害怕背对着门口。”

洪望楠问:“为什么?”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经质,也许是职业习惯。面对着门口,就可以处于主动地位,让每个跨进这个门的人先进到你的视野里。”

“职业习惯?你大学毕业才多久,就养成职业习惯了?”

桑霞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一个猎人的职业习惯。猎人首先要保证他不做别人的猎物,还要保证他的猎枪能跟随他的眼睛,你看,就这样——”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猎枪一样端起,从餐刀上瞄准门口。餐厅门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对小麻雀,她眯起一只眼睛,似乎真要猎杀它们。

“任何猎物一出现,就已经进入了我猎枪的射程。我的眼睛和准星必须把任何跨进这道门的人置于掌控之中。假如进来的野兽要搜捕的猎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现在,他突然跨进门,朝我来了,他肯定比我晚那么一点点。”

小麻雀飞起,桑霞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洪望楠看着她,目光充满赞赏之意,嘴上却说:“你真会开枪?”

桑霞的目光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真会。你不信?”

洪望楠突然从桑霞侧面夺过那把餐刀,这让正全神贯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惊。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么傻的猎物啊?把你当猎物的野兽或者敌人从来不会从你正面上来。”

桑霞娇嗔地夺过餐刀:“那我也不会让敌人像你一样这么接近我!”

洪望楠靠近桑霞,语气却忽然充满温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敌人呢?”

桑霞一愣,但很快松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视洪望楠:“给我的国家造飞机的人,不是我的敌人。”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干净透明,洪望楠一时竟有些醉了。服务生走过来帮他解围:“二位点点儿什么?”

洪望楠回过神来:“培根,煎蛋,烤面包,配黄油草莓酱。”

桑霞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

服务生刚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边:“我也想问问,我的鞋子怎么了?”

桑霞好像是那种不肯让自己装糊涂的人。洪望楠还是躲不过去,他把桌子当成了钢琴弹来弹去:“没怎么。”

“那它怎么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紧逼,“中间我醒来了一下,发现一只脚光着,我以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我看见那只鞋上沾了点血,就给你脱下来去擦洗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洪望楠表示无辜:“怎么不是真的!”

“你不会……”桑霞目光变得毒辣起来,像个美女蛇,“也有什么怪癖吧?”

洪望楠看着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终决定坦白:“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想到了,把所有劫难都预料了一遍,就是没预料到这个……”

桑霞瞪着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开了口:“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负责任的管妈一大早便到楼上去叫朱玉琼,朱玉琼刚刚睡醒,她看管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不耐烦:“让别人听听,我们家多有体统啊,你可以这样叫的!我叫你都不敢这么催命!”

管妈对这位女主人的话向来不当回事:“你快点吧!我怕我们那个小祖宗回来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朱玉琼心想,这个小祖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倒比谁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给自己折腾出什么来。她跟着管妈到了后院棚子,看到厨子老罗手拿一把铁锨威武地站在一个坑边。

朱玉琼瞪着包在报纸里的摩托部件:“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罗回答:“摩托车!”

“瞎三话四,摩托车是这个样子?”

管妈挖苦地反驳朱玉琼:“哦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啊?一部摩托车,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时间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玉琼就是不信,她懒得再搭理他们:“你们胡搅吧?明明这是一堆破烂儿,你们非要说是摩托车!太阳晒得热死了,我要进去了!”她走进一楼大客厅,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一副脏兮兮的扑克,开始玩起一个人的牌戏来。

管妈和老罗还挺执著,跟着到了大厅继续跟朱玉琼唠唠叨叨,管妈苦口婆心地说:“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这可是大事。”朱玉琼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盏,“啪”一声拍在桌上,茶盏碎得四分五裂,“你给我闭嘴!”

管妈吓了一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这位女主人头一次让她感到尊卑有别。

朱玉琼的脸色泛青,她暴怒了:“张口日本人,闭口摩托车,你们两个,谁看见日本人和摩托车了?”

管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朱玉琼的转变:“没看见也明白啊……”

朱玉琼的声音也阴沉得可怕:“没看见的事情,没看见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的事,你们明白什么?要让我明白什么?让我明白莫须有,明白鹿就是马,马就是鹿?因为你俩都指着它,它就是一匹马了,对吧?你们俩都说它是摩托车,一堆破铜烂铁就是摩托车了?”

管妈被太太的话弄糊涂了。老罗看管妈可怜,拔刀相助:“太太,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前门后门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专门盯阿沐的!我们都是为阿沐好,才来告诉你的!”

朱玉琼怒视着老罗:“把阿沐说成强盗,偷盗日本人的摩托车,还会拆整为零,是为他好?这是陷害他!”

“管妈说,她偷偷听见阿沐和那几个同学说的话,都是在说摩托车,也看到他们到那个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车,万一巡捕进来……”

朱玉琼再一次歇斯底里发作,她用手把茶盏拨拉到地板上:“谁偷听到本来没有的事情,偷看到本来没有的东西,谁就给我卷铺盖走路!我们王家不要瞎三话四的人!我们王家祖上就不要这种人,到了我这个王家媳妇这里,规矩没做好,现在要做规矩了!”

管妈看了眼窗外,小声地提醒主人:“三伯伯来了!”

朱玉琼的眼神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说说啊?把本来没有的事告诉他?”

老罗窘迫地看了管妈一眼。管妈低着头,她还没这样唯唯诺诺过:“太太,那……那个坑里藏的东西,怎么办?”

“请问是什么东西啊?是你的东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东西,你管它怎么办!是谁的东西,谁自己会去料理,关你什么事?”朱玉琼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不是……要是巡捕再进来搜,搜到那些东西,阿沐就没命了!”

朱玉琼提高嗓门,好像要说给街道的巡捕房听:“没事巡捕来做什么?没有的东西巡捕来搜什么?除非我们这院子里有人无中生有,让巡捕进来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这种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规矩,请他即刻卷铺盖走路的。”

王多颖的房间忽然响起一串钢琴音节,似乎有意对抗大厅的吵吵闹闹。朱玉琼看了一眼王多颖关着的房门,不再说话。然后看到三伯伯出现在大客厅门口,脸色马上变得笑眯眯,对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扑克牌说:“我一个人玩老没劲的,你来陪我玩两局。”

管妈和老罗心有余悸地向门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朱玉琼,慢慢走到朱玉琼对面,坐下来,看着这位似乎仍然不谙世事的女人说:“今天是阳历八月十三号。”

朱玉琼早有准备:“香烛都拿出来了,午时之后给敦华作两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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