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31)

巡捕乙说:“人家到底是班长,就是英明,早就估计到摩托没出这个院子。要不是他瞒着法尔福在这里布置了暗哨,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不就混过去了?”不过他胆小,“万一进去找不到摩托,还被这家人发现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还是在夜里,可是与贼同处的。巡捕这个饭碗,你就玩砸了。我们这碗饭不干不稀,好歹全家饿不死!”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里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赏,我这饭碗里就可以添几根肉丝了!”

“那你自己进去。图这点犒赏,还要冒险,不合算。万一法尔福问我们是怎么得到确切消息的,你怎么说?说偷偷翻墙头进去搜的?法尔福说不定会翻脸,说你取证的途径不正当。”

“那好,你帮我盯着,我进去,我拿到犒赏给你两瓶洋河大曲。”

“四瓶!”

“又怕吃力,又不要脸。好吧,四瓶大曲,喝死你这老甲鱼!”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着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蹿,然后一条腿甩上了墙头,“梆”的一声,巡捕甲惨叫一声:“干什么?”

王沐天站在墙下,手里提着桌腿,恶狠狠地瞪着巡捕甲:“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捉贼呢!”

巡捕甲气哼哼地揉着腿:“小甲鱼,骨头给你敲断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贼骨头!怪我力道不够,本来打算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头打酥!”

把可恶的巡捕赶走后,王沐天按照从小刘那里取来的经,忙了半宿,把摩托车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时候,大功告成了。

然后,王沐天又拿一把镐挖了一个坑,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零件用报纸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内。填上土,还原现场。他喘息着张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连连,有的已经破裂,流出血水。不过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切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天下从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马达装入一个纸板箱,用麻绳捆紧,架在后座上,机警地走出后院,然后如出笼之鸟一样飞上空旷的街道。

他还是大意了,管妈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桑霞侧脸靠在候诊室的沙发背上睡着了,一只米色皮凉鞋上染着血迹。

洪望楠凝视着她,似乎已经这样凝视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盖上,琢磨着如何解开那看上去颇为复杂的鞋带。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鞋带,脱下鞋,又轻轻地站起来。

他拿着凉鞋,四下巡视,发现一侧有个洗手间,走进去,突然被按亮的灯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张如厕用的草纸,拧开水龙头,蘸了点水,开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迹。鞋子渐渐被擦得很干净。他看着这只带着桑霞脚型的鞋子,又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投影,镜中人让他感到陌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嘴唇干裂,完全不是那个儒雅整洁、得体从容的洪望楠。

镜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什么,又在梦幻着什么,这是个为了什么疯狂起来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认,真正的爱情冲击他的时候,就在这样一个生和死的夹缝里。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个浪子的样子,或者说,他看到的是一个荒唐男人:跟一个女人定了亲,又无望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拿着鞋走过来,看见桑霞光着的脚尖在地板上搓动一下,又搓动一下,似乎在梦里寻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脸疲惫、不洁,但异常美丽,一缕头发从她的前额披散到她脸上,形成一点阴影。

对这个女人他丝毫不了解,他的疯狂大概是由于无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里两列对开的火车,对方明亮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擦肩而过的时候显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终究是开往两个方向的列车。

他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把桑霞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桑霞动了动,微微睁开眼,打量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洪望楠埋着头一心一意为桑霞穿鞋。刚才他觉得脱下鞋子非常复杂,现在他发现穿上这只鞋要更复杂:那细细的带子从脚的一面绕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脸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里还夹带着柔情。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美好。

门“砰”一声打开,法肯斯坦博士冲出来,他被这对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法肯斯坦刚刚为贺晓辉做完手术,他手里拿着腰子形治疗盘伸到他们眼前,治疗盘里放着两块带血的弹片:“都取出来了。”他指着其中一块大一些的弹片,“这一颗到他的右肺边缘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来,他可能会咳血,我会给他注射止血针,但致命的危险应该是过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话。”

洪望楠激动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说:“谢谢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你们该谢谢他的体质。简直是一头牛!过去受过三次枪伤,手术做得比懒婆娘的针线活还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喜悦中。

“等他出院的时候,朱里安会跟你们结账。”法肯斯坦正要转身离开,又转回来,“顺便问一下,刚才你们是在排练《灰姑娘》吗?王子终于找到了另一只水晶鞋?”

法肯斯坦这个比喻很妙,是那种浪漫的一针见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来掩饰他的窘迫:“我不记得博士过去这么爱开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扫视桑霞,此时的桑霞已经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冲他微笑。这让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着双眼:“那是你从来没见我从一场风险极大的手术台上下来。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经大大超过规定时间了。三天以后,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会通知你们来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见。”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见,再见我都没什么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来。洪望楠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脏的,即使洪望楠的头发是蓬乱的,但在习习晨风的鼓励下,他们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洪望楠一直激动地喃喃自语:“老贺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共同感受着一个垂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喜悦,此刻他们心意相通。不过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后的问题:“他出院以后,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来的时候,他的房东和邻居都看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的房东通报巡捕房或者日本宪兵怎么办?老贺就是出了院,也会很虚弱,需要养伤,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的行动都不会很灵便,一旦出现突然情况,他应付不了啊。”

洪望楠热切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老贺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顾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搬过来照顾他。”见桑霞犹豫,他马上解释,“我的房子大,一般那么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进五个老贺,都住得下!”

桑霞脚步放缓,显得迟疑:“我也跟你们住,成什么话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建厂的时候,只能住帐篷,后来从西南联大来了一批志愿当工人的大学生,帐篷一时不够住,一顶帐篷住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我们这么大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美国工程师和我们中国专家挤在一个帐篷里,没人觉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条件比内地的帐篷好多了!用美国人的话说,‘为了抗击全世界的法西斯,甘愿长期吃罐头,住帐篷,再当一次开发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简餐厅开着门,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说:“来,一块儿吃早餐吧。我早就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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