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0)

“运送到哪里?”

王沐天神秘地说:“运送到英租界老闸外一家修车行。”

王多颖蹭地一下站直了:“这不叫帮你忙,这叫帮你找死。你在外面闯祸,拆烂污,要我帮你收拾?”说完扭头就走。

王沐天从后面拉住她:“我帮了你那么大的忙,营救了望楠哥哥……”

王多颖板着脸:“那不是帮我的忙,你帮的是抗日救亡!”

“营救望楠的时候,我不是出生入死?我的几个朋友不是九死一生?”

“哦,原来你救望楠是有私心的,现在要拿那件事跟我做交易。”

王沐天辩白:“这不是交易,这是跟你建立统一战线,联盟起来抗日!”

“我看这就是交易。我不干。”王多颖又抽身走去,王沐天跑上前,拦住她的路,马上换了一副无赖面孔:“姆妈今晚告诉我,家里已经有人知道我把摩托埋在这里,不赶快把它运出去的话,一旦消息走漏,我们全家都要进巡捕房,你也跑不了。想想看,你进了巡捕房什么滋味,你这一张面孔可以落一百多只蚊子!”

王多颖瞪着王沐天:“你这腔调怎么像拆白党啊?”

王沐天讨好地笑了:“只要你帮我忙,你骂我什么党都行。你是个女的,又漂亮,碰上巡捕盘查,容易混过去……”

王多颖打断他:“我是你姐姐,你就忍心用我演美人计啊?”

王沐天喊起了口号:“抗日救亡,匹夫有责!”

chapter 8

王多颖终究拗不过弟弟的死缠烂磨,答应帮忙,走出大门去找黄包车。她的行动自然逃不过这两天一直秘密监视王家前门的巡捕的眼睛,除了巡捕,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老唐。老唐坐在一个挂着“夜宵”招牌的小铺门口,看着王多颖叫住一辆黄包车,然后跳上黄包车。他看看手表,很警惕地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在老唐身后的不远处,小丁也在紧张地盯着老唐。

黄包车顺着王家的围墙来到王家后门口,后门从里面打开了,车夫将车蹬进后门。

王沐天把摩托部件放进一条棉被,再把它们包起来,吃力地用绳子把被子捆扎好,又拿来一个纸板箱子,把剩余的部件放进去,和王多颖一起把被子搬上黄包车,放在车座上。王多颖上了车,把沉重的大铺盖卷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孩子。王沐天把那个箱子放在脚踏上,自己也跳上车,两人的脚都踩在箱子上。

看守后门的巡捕已经接到同伙的消息,看到黄包车从后门出来,大喝一声:“停下!”

黄包车停下来,巡捕问车上装的什么东西,车夫说是小姐和少爷。巡捕疑惑地凑近车子,伸出手正要撩开帘子,帘子却自己打开了,王多颖呵斥车夫:“车怎么不走了?我说急着赶路的!”

巡捕认出这是王家小姐:“这么晚了,小姐去哪里啊?”

王多颖把帘子撩得更高,让巡捕看见她和王沐天身上抱着的大铺盖卷,没好气地说:“日本兵把我姨妈家的房子烧了,被子褥子都烧了,我妈让我们给她家送铺的盖的去!”

巡捕看了一眼铺盖卷,又看看姐弟俩:“为什么放下帘子?天又不冷!”

“我妈说,外人不知道我们是姐弟,就看见一对年轻男女这么晚混在一块儿,以为是不规矩的呢!”

巡捕对车夫一摆头:“走吧。路上不要说什么日本人烧了房子什么的,祸从口出,懂吗?”

黄包车又往前走去。车厢内王多颖吓得拍着胸脯小声对王沐天抱怨说:“这是最后一次帮忙,别指望还有下一次!”王沐天赶紧拍姐姐马屁:“姐姐你真是智勇双全!”他也拍拍胸脯,“你的忙我会一直帮到底,谁让我是你弟弟呢!”

王多颖打了一下王沐天后脑勺:“油嘴滑舌!”

老唐骑着自行车悄悄尾随黄包车,他身后二十多米处,小丁也骑着自行车悄悄跟踪着他。现在又形成了蝉、螳螂和黄雀的格局:王家姐弟是蝉,老唐是螳螂,小丁是黄雀。

洪望楠也是蝉,不过他是幸运的,身后没有螳螂。他站在大客厅的窗前,看着前院,目光焦虑。桑霞推门进来,他回过头,看见桑霞浓密的短发湿漉漉的,身上穿着带马来民族风味的居家衣裤,桑霞冲他打招呼:“我来拿今天的报纸。”

在王家相遇,双方客气得像是陌生人。洪望楠上下打量着桑霞说:“你穿这身衣服,更像热带姑娘了。”

桑霞纠正说:“不是像,就是个热带姑娘。我生在热带,长在热带,就是热带的一部分。现在我走出了热带,可是热带不会走出我!”

洪望楠又审视一遍桑霞:“听你这么一说,再看你,还真是的!”

桑霞走到摊着杂志和报纸的茶几前,翻看着,好像无意地问:“你好像给困在这里了?”

“嗯。本来准备乘夜班车离开上海。”洪望楠看看表,苦笑,“现在车都快开了。”

桑霞抬起头,一双眼睛充满疑问:“离开上海?”

“哦,出去办件事,一两天就回来。”洪望楠好像保证似的,“我会按时赶回来给老贺办出院手续的。”

桑霞微笑着轻轻摇头:“不要来回赶,你忙你的,到时我去接老贺出院。”

洪望楠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行。法肯斯坦是我的朋友,结账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跟他杀杀价。这个老犹太对你们这些陌生人,在账单面前会很无情的。”

桑霞看着洪望楠,脱口说出一句:“我当然盼你能早点回来。”这话就有了亲近的意味,洪望楠的心不禁又有些心神激荡。

桑霞没有再刻意掩饰自己的关心,轻声说:“上海之外,到处都是战场,很危险的。你回到上海,才能证明你脱险了。”

洪望楠的眼光充满柔情,桑霞却回避了他的目光,拿起一份报纸站起身来:“报纸找到了!”

洪望楠目送着桑霞。桑霞在门口停住,似乎要回头,但是克制了自己,慢慢走了出去。这里是王家,这家的人和洪望楠的关系非同一般,在这里搞情调,搞柔情蜜意,多少显得有些可笑。

夜总会的灯光总是朦朦胧胧的,这里才是适合搞情调的地方。菲律宾爵士乐手们演奏着一支慢节奏的爵士乐,忧伤的旋律中,稀稀拉拉的几对舞伴在朦胧的灯光里曼舞。凡达伦坐在僻静的角落,桌上放着一杯酒。他在等人。

三伯伯推开门快步走来,凡达伦欠起身,向三伯伯招招手。三伯伯点点头,一边将帽子和外衣交给一个穿黑色礼服的服务生。然后走到凡达伦的桌旁,随便地坐下来,两人直接用英语交谈。

简单问候过后,凡达伦很快将话题引入正题:“很好,假如你带来了我需要的东西,就更好了。”

三伯伯环顾四周,悠悠地说:“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东西就能到手。”

“这话你好像说了三遍了。”

三伯伯微微一笑:“四遍——那要看谁在计数。钱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你想要法币还是美元?或者黄金?”凡达伦紧盯着三伯伯,“或者,你想要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三伯伯微微一笑:“没有比钱更有价值的东西。”

凡达伦反驳:“有啊,比如大米和原棉。”

“那是暂时的。”

凡达伦顿了顿,说:“感兴趣斯大林和希特勒正在干什么吗?”

三伯伯看着凡达伦,这个荷兰人由于认识一些尖端人员,总能够提供一些不太寻常的消息,不过他表面却不动声色,就好像把这些消息当成街头新闻一样。

“他们准备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德国、苏联一旦和解,美国和英国很可能会把抵抗法西斯的重心转向欧洲,大大消减他们在亚洲的投入,降低对中国抗日力量的援助,这对政治、经济形式又是一次颠覆。”凡达伦观察着三伯伯的反应,“还有一线可能性,就是苏、德和解之后,苏联会把更多军事力量调到远东,这样就会牵制部分日军在中国的部队。你不想尽早弄到关于苏德谈判的细节,再贩卖给需要这些细节的人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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