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5)

从一个十字路口拐进一条小巷,小巷很是幽静,不知从哪里传来棒槌打衣服的声音,声音在小巷里激起回音,更显出小巷的幽静。

洪望楠一边往前走,一边注视着一家家的门牌号,很快便在一家杂院的后院找到了闻辛。

逃亡到笕桥镇的闻辛大工程师,已经不再讲究任何体面,他还没找到固定住所,先在一间临时住处凑合着。现在他们一家四口人加上一个女佣,不分老幼尊卑,统统下榻在一间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只靠帐子维持隐私。

闻太太正在蚊帐里睡懒觉。闻辛先生正在焦虑,正在痛苦。他衣着邋遢,马瘦毛长地坐在床上,用一只脚踢着摇篮,晃悠着婴儿,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阅读,报纸的大标题为:重庆又遭日机轰炸,陪都一片火海。

闻家女佣端着一碗稀粥从门外进来:“先生吃早饭吧。”

闻辛正沉浸在家国失守的悲哀中,听到这话不耐烦地嚷起来:“吃吃吃,就知道吃!还知道什么?知道这个吗?”他哗啦哗啦抖动着报纸。

女佣吓得直眨眼。闻太太也被闻辛突发的脾气弄醒了,呼地一下坐起来:“干什么?神经病!叫你吃饭也叫错了?”

闻辛把报纸扔到太太脸上:“错了,都错了!看看这个!这世道全错了!睁开眼睛看看吧!两年前南京的总统府没了,退到重庆,现在还有地方可退吗?没有了!重庆也给炸成一片火海!我们国家要彻底亡了!”

躺在摇篮里的婴儿当然无法体会父亲的悲痛,反而被父亲的嗓门吓住了,爆发出一声啼哭,突然又噎住。女佣上来抱他,闻辛推开女佣,自己抱起了孩子,“好了好了,别哭了!”

孩子又恢复了正常呼吸,“哇”地一声继续啼哭。

闻太太愣了片刻,叫起来:“有种你当勇士,去救国救亡去!跟我们妇人孩子藏在这里,天天着急上火,把一肚子邪火往家里人头上撒。前天打了老大,老大怕死你了,躲到你姐姐家,一天都没敢回来,你有本事让日本人怕你去!”

闻辛给太太一个背影,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脸朝着墙上的一张相框,相框里的大照片是一张合影,一共有十多个人,上面有一行题字:中央飞机制造厂笕桥奠基纪念。他看着最边上的自己,那时的他是多么年轻,多么得意,多么意气风发啊。

闻太太还没发泄够,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走过来:“想当大丈夫就走你的路,别到头来说是为了我们娘儿三个留在家里当懦夫的。我们担当不起这个罪责!我也不愿意后半辈子听你埋怨!我们受够你了!好的时候,唉声叹气,不好的时候就是打骂!”

闻辛还是木呆呆地拍着婴儿,身体其他部位却一动不动。

“我们也不劳驾你抱孩子,还说孩子生错了时候!”闻太太冲过去把婴儿往自己手里夺,猛一抬头,看见闻辛脸上泪水纵横,吓了一跳,顿时安静了。

这时虚掩的门被人叩响。闻太太小声提醒丈夫:“大概是你姐姐,快擦把脸!”

门被推开了,逆光站着一手拎包,一手拿着帽子的洪望楠,他冲闻家打招呼:“打扰了。”

闻辛一下子张大了嘴:“你怎么又来了?哦,你看我家的日子太好过,想来凑热闹是吧?”

洪望楠上前一步:“闻先生,我知道你日子难过才来的。我相信,这次我来会让你日子好过一些。”

闻辛却一点也没感谢的意思:“家里这么乱,我就不请你进来了。”说着拿起搭在床栏杆上的外衣就往门外走。洪望楠转过身,随着他向院子里走去,站在了后院一棵柳树的阴凉里。

洪望楠给闻辛点燃一支烟,自己也点燃一支,闻辛打量着他:“我记得你是不抽烟的。”

“抽得不多。”

闻辛挖苦说:“为了动员我,不得不陪我抽,是吧?真是煞费苦心。”

洪望楠并没有否认:“对,我是煞费苦心,不过很值得。你这样的无线电专家,全国也没有几个。往你身上费点苦心,应该的。”

闻辛想起还有个王多颖来:“你的年轻夫人没跟你来?”

洪望楠叹口气:“我们还没结婚。我到内地两年,厂又是初建阶段,结了婚带着她不方便,不带她呢,结婚对她没有意义,等于让她守活寡,我也不忍。”

闻辛似有所动,轻声说:“我记得你比我小七八岁,为这个国家你担负得倒比我多得多。”

看闻辛有松动迹象,洪望楠振作起来:“像《毕业歌》里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说老实话,我有时候也觉得担负不动,所以想请你出山,跟我一块儿担负。”

chapter 9

闻辛看到洪望楠满腔豪情的样子,又本能地反感起来。洪望楠那神情像极了以前的自己,与其说是反感洪望楠,倒更像是反感过去的自己。但是洪望楠太可怕了,洪望楠让他觉得“爱国”这件事简直就像瘟疫一样,无法逃脱,无法快乐。他企图转移话题,苦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老大已经出生了。你也不小了,快结婚吧,别到后来跟我一样,来个老来得子,人的志向都磨没了。”

洪望楠像是在鼓励他:“你的志向不会磨没了的。你把你的日本老板都给辞退了,还不够有志向?”

闻辛对洪望楠的理解表示感激,叹息一声:“当不了救亡英雄,至少不当拿日本人钱的狗熊。”

“你以后的生计怎么办?”

闻辛颓然说:“活一天是一天。”

洪望楠反驳他:“你说这话可不是好父亲。孩子才两个月不到,每天都在长大,他活一天就要算一天的!”

闻辛不语了。洪望楠看了他一眼。谈话陷入冷场。

过了半天,闻辛忽然问:“我跟你去了内地,我的家眷肯定会得到照顾?”

洪望楠热切地看着闻辛,他从闻辛期待的眸子里看出了一丝希望:“你的工资,厂里会付得比日本老板多……”

闻辛打断他:“我是说老婆孩子的安全。”

“这可以由你自己选择。你可以让他们住在上海租界里,也可以让他们去重庆。”

闻辛想了想:“再给我两天考虑吧。”

洪望楠伸出食指:“一天,怎么样?”

闻辛不悦了:“真就差这一天两天的?”

洪望楠的语气很诚恳:“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上海,再从上海跟一批中央老厂的人秘密去香港。他们三天后就出发。”

闻辛最怕的就是诚恳,只好妥协:“好吧,一天就一天。我考虑好了,给你往上海发电报。”

洪望楠笑了:“不用花冤枉钱打电报,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

闻辛焦躁起来:“你不要这么逼我!我有两个孩子,还有老婆和佣人,怎么也要让我跟他们好好告别吧?”

“你需要多长时间跟他们告别,我就等你多长时间。路上你不想谈谈老中央厂的熟人?”

闻辛瞪着洪望楠,终于笑出来,又无奈地摇摇头:“你这个人,不如把我绑架了吧。”

洪望楠如实相告:“倒是有人想把你绑架到内地,被我拦住了。我觉得对一个有良知的科学家,绑架是伤害他的良知。”

闻辛一惊:“谁要绑架我?”

洪望楠轻轻摆摆手:“不会发生的事,就不要打听了。”

闻辛愣愣的,又是畏惧,又是错愕。洪望楠安慰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我先出去一趟,你从现在就可以抓紧时间考虑。”说完向前院走去。

闻辛叫住洪望楠:“你这么一说,我还考虑什么?就是要抓紧时间安排家眷的事情。顺便告诉你,从后门出去,向左拐,有一家山货店,卖的笋干很好,也比别家便宜,别空手回上海,也是要做人家姑爷的人了。”

洪望楠回过头,冲闻辛微笑着感谢:“那我就看看。我已经两三年没有闲情逸致逛商店了。”说着从杂院的后门出来,向左拐弯,朝马路对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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