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6)

后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老唐。他和小丁侦查了半天,发现杂院有前后门,他让小丁盯梢前门,自己来到后门。

刚点上烟,一抬头看见一个穿浅色丝绸长衫、戴草编礼帽的男子已经出来了,他吸了一口烟,眼睛盯着男子,然后不慌不忙地跟上去。他相信这个男子就是洪望楠。干别的也许不行,但看人这方面他是很有自信的:侦查盯梢二十多年,什么人应该是什么样儿,他鼻子一闻就能闻得出。

洪望楠慢悠悠地沿着马路向前走,老唐慢悠悠地跟着。

洪望楠走进一家山货店,一个正在掸尘的五十多岁的老板赶紧跟他鞠躬。他浏览着货架上的各种货物,心不在焉,或者说在急切地打发时间,好等到闻辛的最后拿主意。

“掌柜的,请教您啊,笕桥本地的山货什么最有名?”

老板满面堆笑:“上海人最喜欢的是这几种笋干,这几种腌笋,还有这几种小核桃。先生可以先尝尝。”说着把一个核桃钳子递给洪望楠。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洪望楠存心消磨时间,拿起一个小核桃,用夹子夹开壳子。

老板搬起门后的一个梯子,招呼洪望楠:“先生慢慢看,价钱我们都好商量。”说完扛着梯子到门外树下去挂“大减价”的旗子去了。

挂完了旗子,老板爬下梯子,梯子晃了一下,他发出“哎哟”一声。站在树下的老唐看都不看他一眼,依然抽他的烟,老板一下子看出来了:这是上海人。

洪望楠把几件挑好的山货和干货搁在木头柜台上。老板回到店里问:“门口那个上海先生不是跟你一道来的?”

洪望楠有些讶异:“哪个上海先生?”说着迅速走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没看见任何人,疑惑地走回柜台前。

老板一边包扎货品,一边聊天:“站在树下抽烟的那个先生,我一看就晓得他是上海来的。笕桥小地方,镇上的人相互都是熟人。镇子外面驻扎的日本兵我们都看熟了,他们部队一调防,我们都能看出来是新到的日本兵。”

老板接着发了一通上海人牢骚:“上海人的血,比我们冷一点,你要是出了点灾祸,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刚才我爬在梯子上,梯子差一点倒了,那位先生就像没看见,没听见。所以我说,他一定是跟先生你一道从上海来的。”

洪望楠追问:“你看见的那个上海先生现在站在什么地方?”

老板用手势比划:“喏,一出门,左边数过去,第五棵树。”

洪望楠留了个心眼儿,拎着大小纸包跨出店堂的高门槛,站在台阶上,向左瞥了一眼,从店门口数过去的第五棵树后面果然冒出一线青烟。他步下三级石头台阶,直接穿过马路,然后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得怡然自得,不紧不慢。他故意把手里的小纸包掉落在地上,弯腰去捡的时候,顺便回望,马路对面的老唐来不及躲闪,整体形象被洪望楠的眼睛摄入一瞥:黑色裤子,月白衬衫,黑色布鞋,戴着墨镜。

走到杂院的大门口,洪望楠犹豫片刻,还是走进院门。井台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洪先生!”洪望楠抬起头,看见小丁面前放了个打井水的木桶,两手甩着水珠,显然刚从木桶里捧了水喝。

“小丁!”洪望楠如释重负,“你来了,太好了!”

小丁从井台上跑下来:“我担心你不安全,想来想去,还是从上海跟过来了!”

洪望楠像是离乱重逢一样握住小丁的手,靠近他,压低声音说:“刚才碰到一个人,好像是在跟踪我。”

小丁暗暗吃了一惊,脸色变了:“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看清。个头儿跟我差不多,黑裤子,白褂子,戴墨镜,就看见这几样,对了,穿的是华昌鞋社的布鞋。”

小丁惊讶极了:“连鞋你都看清了?”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小丁“啊”了一声,几乎要跳起来,寻思莫非洪望楠看穿了他跟老唐是一伙的?

洪望楠没注意到小丁的异常,自顾自分析说:“所以他不是季家鸣派的人。那就一定是跟踪我的。不管怎么样,你来了,我们就多一份战斗力,看他到底是谁的人,想干什么。”

小丁暗暗松口气说:“你找到闻先生了吧?”

“找到了。谈得很好!假如能甩掉神秘的跟踪者,我觉得这次应该能把闻辛带到上海,组织到第三批去内地的队伍里。”

小丁也装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要拉洪望楠到镇上吃午饭,可洪望楠还要跟闻辛谈话,小丁算盘落了空,心神不宁地走出小院。

老唐对小丁很不满:“你怎么不把洪望楠骗出来呢?”

小丁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他哪有那么好骗?”

老唐急得跺了一下脚:“笨蛋,哪怕你把他叫到这里,我们两人就可以动手了!”

小丁嘟嘟囔囔:“你盯他梢,他已经发现了!我把他叫出来,我们两人都会暴露。城关外驻扎着一个团的日本兵,日本兵常常进镇子来办事买东西,开了枪我们谁都别想跑!”

老唐很镇定地拍拍小丁肩膀:“这我比你懂!我们两个人,对付他一介书生,还需要开枪?跟我学学,镇定一点!我打听了,这个镇子外还住了一家人,也是原来中央飞机制造厂的员工,不过就是给职工管澡堂的。你告诉洪望楠,那个老工人想去内地,所以到处打听闻辛……这样,他肯定会跟你出来。这条巷子非常好,很僻静,适合下手。把姓洪的抓住,再去抓那个姓闻的。这下两个都跑不了了。”老唐指着院门右边一根电线杆说:“你看,我藏在这后面,你把他往巷子那头引,我从后面动手……难就难在抓活的,带活口回去……你身手还不错,会摘人下巴不?”

小丁恐惧地摇摇头。

老唐表示遗憾,他打定了主意:“好,那我就摘他的大髋吧。他残一条腿我们会辛苦点,要抬着他走几步,好处是不担心他逃跑。”

闻太太听说丈夫要到内地,不停地哭哭啼啼,生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他,要跟他一起走,闻辛默默地收拾完东西,太太还在哭,搞得闻辛又是伤感,又是浮躁。洪望楠走过去要劝慰闻太太,闻太太马上对他怒目而视,只得搬起一个小凳子走到院子的柳树下坐了下来。

闻家女佣在朝南的三间房前廊檐下抱着婴儿颠颠晃晃地来回走,五音不全地哼着摇篮曲,洪望楠看着婴儿,出神了,连小丁走到他身边都没注意到。小丁告诉洪望楠,镇上还有一个老中央厂的工人,五十多了,也想去内地的新厂。洪望楠一听很高兴,急忙问那人在哪里。小丁说那人住在笕桥镇南,刚才他来找过闻辛,他也认识洪望楠,现在就在大门口。

到了大门口,小丁虚张声势喊了几声:“陶师傅!”陶师傅当然没有出现,小丁假装引着望楠朝巷子南口走,洪望楠停下来:“你去找他,我在闻辛家等着。我怕闻太太唠叨多了,闻辛会心软变卦。”说完便转身要走。

戴着墨镜的老唐,手拿一把匕首冲到了洪望楠面前,洪望楠还没来得及反应,小丁就从洪望楠身后扑来,两手从背后扼住他的脖子。

老唐对小丁说:“手脚轻一点。洪先生不是你们干特务的,不会防身。”小丁的手松了一点,右手握着的手枪抵在洪望楠的腰部。

洪望楠一头雾水:“小丁,你到底是谁的人?”

老唐替小丁回答:“哈哈,谁给钞票多,小丁就是谁的人。现在小丁是我的人。好了,回到上海,洪先生就会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了。走吧。”

洪望楠没动。老唐猛然出腿把他绊倒,没等他起身,双手在他大髋关节处猛一使劲,大髋关节错位了。他爬不起来了,脸色顿时变得蜡黄,一层细汗从额头上冒出来。他支起上半身看了看自己的腿,软绵绵地拖在地上,就像不属于他的一段异体。老唐对自己的绝活表示满意,说:“别看它,它暂时对你没用了。不过也就是疼一点,以后还能用它走路。小丁,把洪先生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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