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8)

王沐天看着桑霞把糖果扔进河水,他有些听不明白桑霞的话,正如他不理解死的意义。

桑霞看着前方的水面,静静地说:“所以人要真的面临死亡的一刹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还重。昨天夜里在你家客厅,我碰见了洪望楠,我知道他正处在铤而走险的前一刻,正是在危险和安全的夹缝里,我特别想跟他谈谈……”

“你跟他谈了吗?”

桑霞摇摇头。

王沐天有些好奇:“你想跟他谈什么?”

桑霞的眼神渐渐好像燃烧起来:“谈谈我信仰的和他信仰的。可以不谈信仰本身,因为我知道,我和他的信仰很不同。我只想谈有了信仰的感觉。”

王沐天看着她火辣辣的眼睛里出现一股痴迷,这种痴迷让王沐天看到了不一样的她。不过他还太年轻,他的青春还太朦胧,他还看不懂这些。

桑霞继续痴痴地说,就好像有个人坐在她面前听她倾诉,语气充满梦幻色彩:“当你有了信仰,每天看到世人忙忙叨叨,庸庸碌碌,悲悲戚戚,你突然就不明白了:多大的事情啊?值得他们这样吗?所有琐碎小事都被他们当成大事去忙碌,去悲戚,去争斗。你会意识到,原来天下所有的事都是小事,都没什么了不得……你还会暗暗一笑,因为你的信仰是个伟大的秘密,是那些为小事悲戚争斗的人永远不会参透的大秘密。你会为这个伟大的秘密去死,因为和这个秘密相比,死也不是大事了。”

王沐天傻傻地看着桑霞,桑霞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脸红了,嘲笑自己:“什么呀!一派胡言!小资情调!”

王沐天找不到嘲笑桑霞的理由,他只能被她的那番话感动:“望楠哥哥一定会听进去的。”他看到桑霞眼里闪现出一丝柔情。

小货轮顺着河道渐渐靠岸。一条舢板从岸边划过来,舢板上有两个年轻男人,都是一身中式衫裤,戴着斗笠,后一个看上去年纪跟王沐天差不多。桑霞看到他们,扭头对王沐天轻声交代:“这里我是第一次来,从来没见过这个交通站的人。你用暗语跟他们喊话。”

王沐天马上依言而行:“喂,先生,胡老板让我带的木瓜我带来了。”

站在船头的年龄比较大的男人回头看了一眼同伴,表情有些惊讶,回话:“胡老板问,价钱能再降一点吗?”

王沐天答:“都是发行的价钱。”

“胡老板是你们老主顾了嘛,再降一点!”

王沐天回头看了一眼桑霞,桑霞已经站起身肯定地说:“新四军交通站的人!”

舢板快速地靠拢过来。两个男人跳上小货轮。刚才喊话的男人钻进船舱,不久又出来了:“老贺哪去了?”

桑霞迎上去打招呼:“你是李叔江站长吧,我是桑霞。老贺在一次行动中受伤了,几天前动了手术,现还住在医院……”接着把王沐天推到他面前说:“这是我们刚发展的新同志,叫王沐天。”

李叔江看看桑霞,又看看王沐天,语气充满轻蔑:“胡闹!一个是新同志,一个是女的!你们以为这是上海租界,有法国佬英国佬保护?”

桑霞和王沐天愣住了,没想到好不容易见到自己同志,“同志”居然是这种态度。

李叔江又问:“老贺批准你们这么干的吗?”

桑霞木然摇摇头。

李叔江的语气严厉起来:“老贺要批准你们这么干,他也是胡闹!这一条河从上海过来,会碰上多少鬼子的船!他们到处找年轻女人,女人藏到芦苇荡都藏不住!他们点火烧芦苇,把藏在里面的人用烟熏出来!你这样光天化日,装都不化就来了!你英勇了就算了,药品怎么办?刚建立的药品运输线不就断了?”

桑霞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对不起。我没有经验,做事欠考虑。下次一定注意……”

李叔江不耐烦地打断桑霞:“干我们这一行,不要想下次,就想这一次,这一次出差错,就没下次了!”他对一块儿来的小伙子摆了摆手,“到船头去,注意警戒。”

王沐天反感地瞪了李叔江一眼,李叔江注意到他的神情,好像故意要激怒他:“你们这种从上海来的人,最头疼的就是自由主义,自作主张……”

王沐天终于忍不住了:“上海来的怎么了?我们天天都在日本鬼子鼻子下面,就要灵活机动!桑霞今天还跟一个日本兵面对面较量,比你胆子大多了!你啰唆什么?”

李叔江瞪大了眼,看看王沐天,又看看桑霞:“嘿,老贺这是在哪里招募的少爷,一句话都还讲不得了是不是?听不得批评,给我走!”

桑霞扯了一下王沐天的衣袖,示意他别再说话,他反而挺起胸膛:“我就听不得你的批评!我也不走!抗日救亡不是你私家的生意,我还要到你家应聘,你让我走我就走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对谁都这么凶!有种跟日本人凶去!”

李叔江也是火暴脾气:“我现在就开除你的抗日资格!到了码头,你马上下去!”

王沐天哼了一声:“我不受你领导,我受桑霞同志和贺晓辉同志的领导!老贺都不敢开除我抗日的资格,蒋介石、毛泽东都没资格开除我抗日的资格!”

李叔江乜斜王沐天一眼:“上海来的学生兵,就是嘴皮子打仗!”

王沐天双眼要喷出火来:“你再一口一个上海来的,我就跟你打仗!”说着挽起了袖子跃跃欲试。李叔江看他这架势,哈哈一笑,似乎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桑霞不容分说地把王沐天推进船舱:“王沐天同志!进船舱去!反省二十分钟!”

老唐神通广大,吃午饭的时候买来一张竹床,翻过来加了一对竹杠,竹床变成了担架,和小丁一前一后慢慢腾腾抬着洪望楠到了笕桥镇城关外,等轿车回上海。他拿了一个包子喂到洪望楠嘴边,洪望楠瞪他一眼,把脸转开。

老唐希望洪望楠理解他们的苦衷:“你别恨我,也别恨小丁,我们跟你个人之间可没有私仇。”

“我跟所有汉奸走狗没别的,就有私仇。”

“姓洪的,闭上嘴!”老唐没说话,小丁倒是跳了起来,踢了一下洪望楠的腿。洪望楠惨叫一声,疼得满头大汗。

小丁翻脸翻得挺快,这是因为他的身份转得快,他还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汉奸走狗”的称呼。老唐看着年轻气盛的小丁,很伤感地叹了口气:“随他发怨气吧。老板付我们钞票,不光付我们饭钱,也付给我们挨打受骂的钱。”

上午被雇佣的轿车从街道开过来,停在了马路对面,老唐冲司机喊:“下来,帮我们一块儿抬人!”

司机动也不动,好像没听见一样……

老唐怒了,他最恨的就是傲慢:“你听不见啊?还是发瘟了?”他怒气冲冲地走到对面马路对着司机喊,“叫你帮着抬病人!”

司机说话了:“我又不挣抬人的钱。再说我的车不拉病人。”

司机的口气呆板,表情也怪异,老唐有些奇怪:“你搞什么鬼?”冲到司机旁边,刚要拉开车门,车后座的门突然开了,从门里跃出的人手持双枪,一支枪的枪口对准老唐,另一支枪对准小丁。

小丁一看到出来的人,腿发软了:“千万别开枪,老季……是这个人!”他指着老唐,“是这个人逼我的,我不干他就要把我杀了!我知道我错了……我会戴罪立功!”说着忽然跪了下来。

季家鸣面无表情地看着小丁:“你和陈师傅你们俩把洪先生给我抬过来。”

轿车司机应了一声,下车跑过公路,把担架前面的竹杠子搭在自己肩膀上。躺在担架上的洪望楠看到季家鸣,又惊又喜,似乎还有后悔,后悔当初不让季家鸣跟着一道来,不然现在也不至于成了残废。

把洪望楠抬进轿车,季家鸣用枪指着老唐,对小丁说:“你将功赎罪的机会来了:把这个人给我绑起来,就用你们抬担架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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