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49)

小丁牙齿和手指并用,将一根麻绳从担架上解下来,走到老唐身后开始捆绑他,老唐还没从形势的逆转里走出来,破口大骂:“小瘪三!我早就该明白,不费劲得到的东西都太便宜,太便宜的都不是好东西!”

小丁使劲推了老唐一下。老唐扭过头又对季家鸣说:“你这个部下真是便宜货,我一拳一脚都不用花费,他就把你给卖了!”

季家鸣用手枪押送小丁和老唐向竹林深处走去。季家鸣问老唐:“是谁派你跟踪洪望楠的?”

老唐说话很实在:“是钱让我跟踪的。你付钱,让我跟踪谁都行。”

季家鸣面向小丁:“小丁,我再给你一次立功赎罪的机会,那边有块石头,拿过来。”

小丁把一块香瓜大小的石头拿了过来。季家鸣继续问老唐:“我问你,谁派你来的。不要再跟我俏皮,说钞票派你来的。”

老唐还在逞英雄:“说了你也不认识。”

“小丁,石头准备好,照准他的后脑勺,砸。”

小丁咬紧牙关,举起石头。老唐大叫:“姓平野!那人叫平野谷川!是日本一家公司的!”

季家鸣哈哈大笑:“你也不贵重啊,不费我一枪一弹就把你主子给卖了!日本哪一家公司?”

老唐沮丧地说:“我就知道是一家贸易公司……”

季家鸣转向小丁:“小丁,准备好了没有?”

老唐又大叫:“等等!我真的就知道是个什么株式会社,做贸易的……”

季家鸣把枪插进腰里,放下外衣的前襟:“这里不能久留,我又没工夫审问你,就给你一个一般汉奸的公正待遇。”

他把一个弱音器拿出来,安装在小丁的手枪上:“丁正堂,试试枪法。”

小丁说了声“是”,举起手枪。

老唐骂小丁:“王八蛋……”还没骂完,小丁已经勾动了扳机。

这是老唐留给世界最后的一句话。老唐生得无聊,死得无聊,他的人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最大的可悲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死掉半滴眼泪。

小丁当然也是要死的。因为季家鸣绝不会对一个叛徒心慈手软。

季家鸣从竹林回来的时候,被五花大绑在后座中间的闻辛正在冲洪望楠大发雷霆:“你忍心我就这样离开我太太和孩子吗?我刚出大门,想买些香烟带到路上,怕内地买不到烟,就被你们绑架了……”

季家鸣到底还是把闻辛给绑架了。洪望楠有苦难言,徒劳地辩解说:“闻辛,绑架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季家鸣押着老唐小丁进竹林的时候,洪望楠从后备箱里发现了倒霉的闻辛,这件事完全是季家鸣自作主张,完全跟他没关系。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闻辛额头青筋暴出,根本不听解释:“你们是一伙儿的!”

季家鸣阴沉着脸走过来:“谁再出声,我这里有最省事的办法让他安静。”他吩咐司机:“开车!”

季家鸣血管里流的,很可能不是血,是冰碴子。只要能达到目的,他不介意用任何手段。他只追求效果,他的行为底色也许是冷静,但他的外在表现却是冷漠,是冷酷。洪望楠恨恨地盯着季家鸣的后背:“季家鸣,我会向上级报告你的!你这样对待一个将要担负大任的专家,我必须请求上级给你处分!”

季家鸣头也不回:“谁的上级?你的上级和我的上级是两码事。假如我一开始就听从我上级的指令,不让你插手,就不会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了!你这一插手,浪费了我这么多人力和经费,也耽误了时间!”

洪望楠的脸因痛苦和愤怒变得扭曲:“救国救亡是自愿的,本来闻先生已经有了九分五的自愿,现在全让你毁了!”

闻辛在一边心灰意冷地说:“好了,洪望楠!我人都给绑来了,你跟他再把戏往下唱,不难为情吗?”

小货轮靠了岸。一个中年男人跳上栈桥,跑到船上。李叔江对桑霞指着中年男人说:“船交给他,你们跟我下船,休息一下。”

中年男人牵起船上的绳子,把它绕在码头的铁桩子上。几个戴搬运工帽子、垫肩的年轻男子从栈桥上跑来,跳上船,开始搬运筐子。李叔江和桑霞把筐子分拣开,留下那六个写有特殊编码的筐子。

一艘乌篷船在夕阳里沿着逶迤的河道驶来,六个筐子被搬上船,李叔江和随他一起的年轻交通员一前一后驾船。

桑霞和王沐天在煤油灯下把六个藤条筐里的水果倒在甲板上,从木瓜里掏出药剂,裹上棉花胎,塞入一根根掏空的楠竹杠子。然后桑霞把竹杠子的头端封起来。王沐天非常认真地仿效她,一只大蚊子叮在他的太阳穴上,他都毫无感觉。

桑霞看了眼王沐天:“还在生气啊?”

王沐天满脸的不服气:“他凭什么那么傲慢!”

桑霞点了一下王沐天的脑门儿:“他是为我也为你好。一个男孩子,心眼儿大点儿,我都不计较。”看王沐天不说话,桑霞接着说:“出来行动,会碰到各种人,不是每一个人都让你喜欢。这不是在家里,你妈说你你能顶撞,管妈老罗说你你也可以回嘴,现在你在革命队伍里,上级批评下级,都顶嘴都解释,还怎么执行任务,怎么打仗啊?”

王沐天伸长脖子:“我巴不得现在就打一仗!让他看看,我是不是胆小鬼!是不是就配听他挖苦打趣!”

他没有料到,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李叔江果然不再对他挖苦打趣了。

下了乌篷船,天已经黑透,月亮升上半空,几个人又踏上了乡间小路,交通员扛着两根竹杠子走在最前面,桑霞和王沐天各扛了两根竹杠子走在中间。有狗吠声传来,王沐天循声看去,狗吠的起源处亮着模糊的灯火。

李叔江走在最后,肩上扛了四根竹杠子。

王沐天竹竿里装的药多,桑霞要求跟他换一换,王沐天躲开了她。李叔江小声制止他们:“嘘!不要说话!快走!”他用下巴指着灯火狗吠处,“那边的镇子上住了一个营的日本兵,离这里只有两里路。”

狗吠越来越狂乱。李叔江嘱咐大家:“万一碰到鬼子的巡逻兵,你们三人就先走。记住,药品是几百个伤员的生命。”

前面是芦苇滩,从芦苇里传出一片蛙鸣。交通员打手势让跟在身后的王沐天和桑霞停下:“这里就是新四军部队来人跟我们接头的地方。”王沐天四处看看,似乎真正进入小说中的历险了。

走在最后的李叔江随后出现在小道上,他把四根竹杠子从肩上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擦了一把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王沐天借着月光仔细打量着他,他注意到王沐天在看他,便也看着王沐天,眼睛闪闪发亮,王沐天赶紧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交通员嘿嘿一笑,夸王沐天:“嘿,你这个小上海佬儿,不错啊,走旱路不比我这个江北佬儿差!”

桑霞低声笑起来。王沐天显摆说:“我们在上海经常跟鬼子打游击,脚板练出来了!”

“你们打游击?怎么打?”

王沐天自豪地说:“在法租界、英租界,也有时候在华界,贴标语,撒传单,在鬼子的卡车轮子上扎眼,还偷了一个日本军官的摩托车……”

李叔江忽然把手指放在唇上:“嘘……”聆听片刻,才说:“人到了!我去接一下!”说着便钻进了芦苇丛。

王沐天好奇地问交通员:“他是顺风耳吗?怎么听得见有人来了?”

交通员说:“你刚才没注意,青蛙一下子都不叫了,这就是有人来了呗。”

李叔江又出现了,他站在芦苇深处,对着三人摆摆手,要大家过去。

五个身背武装的年轻战士站在月光里,李叔江指着桑霞对战士们说:“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四军联络站上海分站的副站长,桑霞同志。”他又指着为首的战士对桑霞说:“小桑,这人叫方块九,姓方,没人叫他大号,新四军四支队的侦查连长,一场仗活下来就打扑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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