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8)

一列驶向上海的列车上,一个年轻的女子坐在靠窗位置,也在认真阅读当天的报纸。她轻轻放下报纸,满脸悲戚地把视线转向窗外。窗外天低云暗,秋雨如雾,收获过的稻田,湿一滩干一滩,和春天、夏天的田野相比,显得十分狼狈。

从玻璃倒影中,她似乎看到火光浓烟,一个男子挣扎着向她跑来,跑近了……

夜晚徐徐到来,上海会馆内似有若无的爵士乐和远处的巨轮鸣笛交融着,爵士乐和船鸣都显得有些神秘和悲哀。三伯伯站在会馆露台上,凭栏远眺着黄浦江上来往的船只、点点灯火。法尔福走过来,手指头攥着一根雪茄烟,重重地趴在栏杆上。

法尔福看了一眼三伯伯手中垂下的报纸,说:“日本人把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掌上明珠给炸了,简直是一场噩梦。”

三伯伯面无表情地说:“噩梦好像没有影响你的心情。”

“法国都被德国占领五个多月了,时间消耗了我所有的悲伤。”

三伯伯忽然冷笑:“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噩梦式的结局。两国交战期间,怎么能重金投入一个如此规模的飞机制造厂!投资这个厂的钱可以买进多少架最先进的飞机?糊涂!做不好生意的人,就搞不好政治!”

法尔福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老兄,这么急着找我,就是要我听听你此番见解?”

三伯伯从外衣口袋掏出一个信封:“你赚钱了。”

法尔福接过信封,满不在乎地塞进口袋,反正三伯伯是从来不会让他赔钱的。

法尔福意味深长地看了三伯伯一眼:“有那么几次,你为我贴钱了,我又不是没看出来。日本、德国、意大利成立轴心盟国,说不定哪天一大早,你睁开眼睛,法租界已经不存在了,全上海都成了日租界。那时候我在上海就没得混了。用中国古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王先生养我这个兵好几年,一定是想在一次大的危机中用我。”

法尔福无疑很聪明,所以跟他说话不用绕弯子,三伯伯问法尔福:“你跟日本人——军界的也好,政界的也好,只要是有影响有权威的日本人,有交情吗?”

“你知道我不喜欢日本人。我讨厌没有幽默感的民族。德国人、日本人,都没有幽默感,所以他们不会通过政治在外交台面上调侃,以此来解决问题,所以总要发动战争,用战争解决问题。不过我自信可以去魅惑一个所谓的有影响的日本人。”法尔福得意地咧嘴一笑,“问问上海的各国美女我的魅力如何,我可以把鸟都从树上魅惑下来。”

两人走进弹子房,三伯伯说出实情:“我有一个朋友,跟我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了,是个挺有名气的艺术史学者。他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了,伤得很严重……”

法尔福不解:“那就找医生啊!找我干什么?”

“你听我说完。日本人打伤了他,又把他拘捕了。我从昨天就托人打听消息,可是什么消息都打听不到。”

“他是不是抗日分子?”

“日本人认为他是的。”

法尔福盯着三伯伯,忽然问:“你什么生意都做,怎么就没跟日本人做过生意呢?”

三伯伯苦笑:“我怎么会不跟日本人做生意呢?当然做过。我托了一个跟我做生意的日本人去打听的。可能他太微不足道,够不着军界说得上话的人。”

法尔福显得很为难:“就是说得上话,谁又会去为一个抗日的中国学者说话呢?日本人第一恨中国军人,第二就是恨中国的学府。复旦迁移内地,你没看他们把复旦校园糟蹋成什么样子吗?教室捣毁,课桌都当柴火烧了,把军队的马厩和妓院都搬进去了!所以他们现在找不到中国军人来泄愤,抓到一个有抗日倾向的中国学者,肯定要狠狠报复的。”

三伯伯拍拍法尔福的肩膀,充满信任地看着他:“这我都知道,所以我找你啊。”

法尔福猛地吸了一口雪茄,三伯伯拿起杆子,继续说:“这位洪教授已经六十五岁了,我担心他经不住折磨,所以麻烦你一定要抓紧时间。事后我还会付给你一笔报酬。”

法尔福伏在球盘边上,打出一个球,球撞击着落袋,他笑了:“听说还有报酬,我手气都不一样了!”

“我有个朋友,一个英国人,他认识一个叫江都香子的日本女人,她神通广大,跟日本军界所有的上层人物都有联系。在华沙杀了无数犹太人的德国少校梅勒到上海来,从欧洲逃难到上海的犹太人全吓得半疯,因为他们听说这位外号叫华沙屠夫的少校到上海来是和日军联手制定一个方案,灭绝在上海的犹太难民。犹太人用大笔的钱打通了这个香子夫人的关系,想把华沙屠夫来上海的使命搞清楚。据说香子夫人帮了犹太人的忙,把犹太人需要的信息提供给了他们。假如你的魅力能魅惑住这位日本女人,就最好了。”

法尔福来了兴致:“我先得把她的衣服魅惑下来。”

三伯伯笑:“我不反对。”

桑霞一到上海,便神奇地换了一个人,她穿着旗袍,头上戴一顶毛线贝雷帽,宛若一个时髦女子,任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在部队生活的女共产党员。收拾停当后,她来到会馆,让服务生通知三伯伯,自己找了个小桌坐下。

三伯伯很快从弹子房走过来,见到桑霞满脸堆笑,很客气地打起招呼:“让小姐久等了。”他的客气似乎在表明着一种距离,桑霞微微一笑,她已经适应了这种距离。去年夏天的那个晚上她和三伯伯摊牌之后,他们之间就已经不再是亲属关系,而成了合作关系。

“运气还不错,帮你们‘老四’放出去的贷款收到了十二分的利息。这是我最保守的投资,不过我不能用你们救死扶伤的钱做风险大的投资。”三伯伯把几张早有准备的报表放在桑霞面前,“这些是放贷和利益的明细,你看一看。”

法尔福从弹子房走进酒吧,看见桑霞,跟三伯伯做了个鬼脸,又向吧台走去。

桑霞看完报表,说:“谢谢,我就是来跟你谈这件事的。跟无锡制药厂的关系打通了,马上就需要很大一笔资金。”

“什么时候提款?”

“明天可以吗?”

“明天是礼拜一,银行打烊之前,你到我行里来,我把钱给你准备好。”

桑霞的脸上露出不解:“记得去年跟你说这事的时候,你跟我在佣金上讨价还价了半天,可是听说你最终却没收我们一分钱佣金。”

三伯伯啜了一口红酒,悠悠地说:“讨价还价才有胜负,我喜欢做最后锁定价钱的人。男人有的把攻击力和好战性放在战场上,也有的放在赛场上,还有的放在情场上。交易场是我的战场和赛场,讨价还价能发挥我的攻击力和好战性。”

二人约好第二天四点半准时到他办公室提款,桑霞把一张准备好的纸条推到三伯伯面前,说:“这是款项的数目。”

三伯伯一看全提现款,有些担忧起来,这么大的数目,上海现在这么乱,太不安全。桑霞让他放心,到时候会有人跟她一块儿去。三伯伯叹息一声:“现在日本人在上海比去年要放肆得多,好像预感到租界就要保不住了,随便在租界抓人。美国圣公会的地盘,也是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洪涧琛昨天被日本宪兵打伤,又被关到宪兵队去了。”

“洪教授?望楠的父亲?”桑霞愣住了,她虽未和洪涧琛有过交流,但从其他人口里也听说过一些,这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教授。眼下洪望楠又生死未卜,洪家实在太不幸了。

三伯伯黯然说:“嗯。我正在想办法营救他。他六十五岁的人,又伤得那么重……”他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你明天五点钟打电话给我,我们再确定提款的方式。”

法尔福走过来,手里举着两杯香槟,看着桑霞:“我有没有这份荣幸,请美丽的小姐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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