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59)

三伯伯推开法尔福:“这是好人家的女孩,不要骚扰人家!”在这个时候,他又很自然地流露出长辈的姿态。这让桑霞又找回了“三伯伯”的感觉,她感到温暖。

法尔福反驳:“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子!”

桑霞大大方方地接过法尔福手中细长的香槟杯子说:“我喝酒不灵光的。不过谢谢您。”

充满新古典主义的理查饭店,是上海最有名气的西商饭店之一,洋人的许多重要活动都在这里举行。三五烟草公司今晚会在这里举行周年酒会,此时刚刚傍晚,穿着华贵的客人们正在陆续到达,一群一伙地走向电梯。桑霞从旋转玻璃门走进来,三伯伯很快出现在她的身后,对她说:“稍微等一等,法尔福要给我介绍那个神秘的日本夫人,你在这里等我。”

桑霞点点头,看着三伯伯向电梯旁的一个西方人集聚的小圈子走去。

法尔福跟三伯伯握了握手,然后带着他走到大厅里坐着的一个三十多岁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面前,三伯伯跟那日本女人相互鞠躬行见面礼。桑霞关注地看着他们。法尔福不知说了句什么,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桑霞观望四周,豪华的花卉,古典油画,精美奢靡的家具和摆设,毫无战争迹象。三伯伯靠近她,介绍说:“据说这是远东最豪华的饭店,这个楼顶上的露天花园餐厅也在国内国外传为童话。”

桑霞露出不可思议的笑容,说:“两天前的这时候,我还跟阿沐在分吃一个山芋!这个季节山芋刚挖出来,战士们就不愁挨饿了。”

三伯伯一听王沐天的名字,脸上马上露出一丝不悦,他领着桑霞走到一边的咖啡厅,找了个远离大厅的桌子坐下来,掏出一把钥匙和一张小纸条说:“我在酒店给你开了一间房,房间里有个保险箱,我把款子放在保险箱里了。这是房间的钥匙,纸条上写着保险箱密码。记住密码后把纸条烧了。你们可以把钱一直放在这个保险箱里,什么时候你们的人能安全地带着这笔钱离开上海了,你什么时候来取它。取了钱之后,通知我一声,我来结算房钱。想来想去,这是最稳妥的办法。理查饭店是英国人的据点,英国巡捕房看得很紧,所以很安全。”

桑霞把钥匙塞进包里,记下纸条上的四位数字,然后将纸条捏成小球,塞进嘴里,迅速吞咽下去。三伯伯接着说:“还有,蒋总裁肯定要向新四军动手了。黄桥事变国民党损失两万人,两个中将,真把他惹急了。他发了一个电文,要彻底解决新四军。计划已经制定出来,十万人的军队正在向皖南苏北调动,冲着新四军总部来的。看起来像是又一场围剿。所以,你如果觉得这份情报可靠,就把它带给新四军的头目。”

桑霞说声谢谢,郑重点点头。

三伯伯把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个情报,驻守上海机场的日军,下星期六要开往杭州援助那边的日军部队剿灭新四军游击队,所以机场防卫会大大削弱,假如能趁这个机会袭击一下机场:其一,可以摧毁一部分日军飞机;其二,可以夺取一部分机场库房里的日军给养和军火。希望这份情报能让新四军马上获得实际收益。”

桑霞微微一笑:“我们获得收益,那三伯伯呢?您不收取费用吗?”

三伯伯往椅背上一靠:“不收费用,我吃什么呀?王家一家吃什么?按说我是收费用的,而且,收费越高的侦探越有价值。可是我要的价钱新四军付不起。”

三伯伯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我要的价钱是,立刻把阿沐给我送回来。”

王沐天是三伯伯一直以来最大的心结,桑霞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阿沐现在进步非常快……”

三伯伯生硬地打断她:“我不管那些,你们说的进步我不懂。我只懂阿沐不能把小命丢在战场上,尤其是现在,老蒋要拿新四军开刀了。阿沐是他母亲的命根子,所以,就是我的命根子。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你,也不是为新四军,是为了阿沐。”他愤愤然地站起来,“这点茶水费,你们新四军该付得起吧?再见。”说完转身走出大门。

桑霞盯着三伯伯的背影百味杂陈,这个在商界呼风唤雨的男人似乎老了,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承担的东西太多。她曾经以为他是复杂的,现在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其实很单纯,只不过是为了心中的那份感情。

三伯伯前脚刚走,洪望梅后脚便赶到,桑霞看她随着一群外国人走进电梯,心里好奇,她家里不是出事了么,不知来这里干什么。

洪望梅背着大帆布包站在各国红男绿女中间,盯着电梯的指示灯一层层地闪亮。一个西方男人低声开了个什么猥亵玩笑,几个女人同时大笑起来。洪望梅狠狠地瞪着他们,同时手伸进包里,掏出几张油印的文章。

那几个西方男女尚未停下调笑,电梯停下,门打开,几人笑着走出去,洪望梅趁电梯门没关上,将几张油印传单狠狠朝着他们脊背撒出去。电梯里剩下的客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满脸怒气行为怪异的女孩。

洪望梅来到这里是要找报社的吴总编问罪的,吴总编是父亲曾经的学生,本来答应她要发呼吁释放她父亲的公开信,但却囿于日本方面的压力,临阵变卦,这让她残存的一点希望迅速破灭,心一横,索性直接闯到这里来了。

到了楼顶花园入口处,洪望梅被一个守门人拦住:“小姐有入场券吗?”

洪望梅假装翻着帆布包,抱歉地说,入场券弄丢了,守门人公事公办:“小姐,我也对不起:今天是英国三五牌香烟公司包场,请了很多记者和重要的客人,没有入场券不能进去。”

洪望梅频频点头以示理解:“我知道。我是新闻报报社的记者,受邀请来采访的……”

守门人将信将疑地打量洪望梅,她显得太年轻了,她低声下气地恳求说:“麻烦先生了!我大学毕业,刚刚进了这家报社,还在当见习记者,今晚你不让我采访的话,我的饭碗就要被敲掉的!”

看着楚楚可怜的洪望梅,守门人心软了,让她把包放在面前的台子例行检查。洪望梅心虚,本能地把大帆布包往身后一掖:“包里就是写稿子的纸呀。”

守门人不想再跟洪望梅啰唆,招呼不远处另一个年老守门人:“喂,你来检查一下这位小姐的包。”

年老守门人慢腾腾地朝洪望梅走来,洪望梅有些慌,突然向门内闯去,灵活地在人群里钻着,进入了最密集的群落。

酒会上,几个日本男女穿着和服跟其他客人鞠着九十度的躬。洪望梅看到一群中外记者在采访三五香烟公司的大班,便挤到他面前。吴总编辑也站在记者群中,看到洪望梅,他赶紧转过身回避。

紧跟而来的守门人向记者群张望,一时看不见洪望梅。

等一个记者的提问刚结束,洪望梅便装腔作势打开一叠油印纸张,向三五大班用英文提问:“请问,阁下对圣约翰的著名学者洪涧琛教授被日本宪兵抓捕一事有什么看法?”

三五大班一头雾水,抱歉地笑笑,表示不知道这件事。洪望梅咄咄逼人地追问:“您不知道?这件事在上海,无论是华界还是租界都是家喻户晓的!”

三五大班请洪望梅简短地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洪望梅提高了嗓门:“洪教授不向日本国旗敬礼,在教室里被日本宪兵打成重伤,又被抓进了宪兵队拘留所,为此上海学界震怒不已!”

三五大班见多识广,无奈地耸耸肩:“这事听起来不新鲜,像日本兵素来爱干的。”

洪望梅还想说什么,守门人的手从几个记者后面伸出,揪住她的胳膊:“小姐,请你立刻出去!”

洪望梅极力挣脱守门人,向记者群外挤去,同时掏出一叠油印新闻稿,回身向记者们撒去。一时间,晚风里飘荡的全是劣质纸张印刷的英文新闻稿。三五大班捡起一张迅速地阅读,神情很快愤愤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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