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62)

洪涧琛鼻翼在急促翕动,嘴唇在急促颤动,似乎所有神经都感受到枪的口径里卧着的一触即发的子弹。

“呜”的一声,洪涧琛的耳朵忽然充斥着如同鸽哨般的鸣响……

那是他的幻觉,幻觉很快消失。

“等一下。”一个声音从外边传来。平野打开门,晃悠着慢慢走到洪涧琛面前,看着他跳动的眼皮、颤抖的嘴唇、急促的呼吸……人在垂死时的期望和绝望多么耐人寻味,他阴郁地一笑,他喜欢观察垂死的人。

似乎隔着紧闭的眼皮也能感觉到平野的凝视,洪涧琛试探地睁开眼睛,平野的目光守株待兔地已经等在他对面。

平野拿出一张纸,“哗啦”一声在洪涧琛眼前抖动了一下:“现在愿意签名吗?”

洪涧琛看了一眼平野,然后又像往常那样眼不见为净地闭上眼。这次,他的眼皮不再抖动了,坦然地接受了将要发生的一切。他已经死过一次了,第二次死亡似乎已经不再可怕。

平野忽然大笑:“你没有看清楚。看清了,也许你会非常愿意签名!”他一摆头,从身后走上来一个宪兵,为洪涧琛戴上一副眼镜,“这个有关你的去向,请你务必签名。”

洪涧琛睁开眼睛,面前呈现着一张释放书。他没看错,是释放书,不是悔过书。

午夜时分,洪家门铃急促地响起来,孙碧凝似睡未睡,被门铃惊醒,猛然从床上爬起,走出卧室,“哪一位?是望梅吗?”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孙碧凝悄声走到门口,心脏咚咚跳个不停。她镇了镇自己,嗓音恢复正常:“请问,哪一位?”

门外的应答沙哑、虚弱:“是我。”

这个声音陪伴了她几十年,她太熟悉了,她哆嗦着手把门锁打开:“涧琛?”

打开的门外,洪涧琛靠着墙,半坐半躺。孙碧凝扑上去,跪在丈夫面前,她看着他走样的面容,轻轻撩开他的头发,他脸上多出几块伤痕。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起来。

洪涧琛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发,强撑着微微一笑:“Hello…Aren't you glad to see me?”

她没有松手,无法遏制地痛哭。洪涧琛摇头叹息:“唉,人家要看见了……老夫老妻,难为情吧?”

孙碧凝彻底崩溃了,她将冲天的冤屈,作为女人的柔弱统统倾泻在丈夫面前,似乎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切切实实感受到那种踏实。

chapter 12

这是一张英文的《字林西报》,在第一版登载了一张洪涧琛的照片,标题为:为体现日本民族对学者的尊重,日军决定宽恕洪涧琛;副标题为:宪兵队昨日释放圣约翰知名教授。照片上的洪涧琛身穿浅色长袍,容光焕发,面带微笑,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一张毫不相干的照片,拍摄于曾经平安无事的某天。照片旁边有一行此地无银的小字:图为洪涧琛出狱时所摄。

王多颖拿着报纸跑上楼梯,没有找到母亲,她把报纸放在沙发上,又转身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管妈端着托盘走进小客厅,把一碗稀粥和一只小盘放在桌上,小盘内放着半根剪成一小截一小截的油条,并浸泡在酱油里。从浴室传出朱玉琼的嗓音:“今天小菜场的毛蚶新鲜吗?”

王多颖脸上的兴奋和激动一下子消退了,她把玻璃杯往茶几上重重一放,冷笑起来:天下出了再大的事情,都不妨碍她吃毛蚶!

朱玉琼又喊:“再买一斤瘦肉,让老罗做点雪菜肉丝炒年糕,下午打牌的时候做点心,再烧个莲子汤……唉,白头发越来越多了,管妈,你到楼下看看,我的老花镜在吗,帮我拿上来!”

管妈不满地嘟囔:“我看啊,那些来你这里的客人打牌是假的,骗一顿点心吃是真的。弄得好的话,还能骗一顿晚饭!”

王多颖再次鄙夷地冷笑起来。

管妈忽然大声嚷了起来:“你快出来啊,洪家伯伯放出来了!”朱玉琼一听,从浴室冲到小客厅,看见茶几上的报纸,读了起来。

王多颖瞥了母亲一眼,见她脸上露出孩童般的灿烂笑容:“一定是你三伯伯破费了钱财,打通了要紧关系,把洪家伯伯从日本人手里弄出来的!不然进了日本宪兵队的人,有几个人能生还?”她放下报纸,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又放下话筒,“刚才我还在想,碧凝心情不好,请她过来打打牌,散散心,雪菜肉丝炒年糕,碧凝年轻的时候就欢喜,吃到现在没吃够。”

王多颖这才明白母亲的用意,刚才自己是多心了。

朱玉琼一拍沙发:“管妈,那就多买点毛蚶,买它五斤好了!瘦肉呢,买它两斤,再买两只童子鸡,生炒童子鸡,马鲛鱼要大的!跟老罗说,今晚要好好给我做几个菜!”

管妈吓了一跳:“伙食钱本来就不够,你又要开宴啦?”

“我们王家过去三天一大宴,两天一小宴,我多少年没开宴了!洪家伯伯经过一次鬼门关,就是重生一次,他百岁华诞也不如这个重生的生日重要,对吧?”朱玉琼推着管妈,“快走啊,要不马鲛鱼就买不到大的了!”

管妈犹豫着,终于一横心:“没钱了!大米,白面,炒菜的油,从开年到现在不知道涨了多少次价,你三阿哥一个月给我们的钱涨了三四倍,也是半个月不到就没了,他总是不断添钱,还不让我告诉你,尽着你吃尽着你花!”

朱玉琼给泼了冷水,兴致低落了,闷了一会儿,又匆匆走到卧室,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画轴,递给王多颖:“喏,把这幅画拿去当了。明朝张宏的一幅山水,有四尺半呢,大概还值几个钱!”

王多颖有些犹豫,提醒母亲,这可是爷爷留下的。朱玉琼大彻大悟地说:“兵荒马乱,江湾的老宅,一颗炸弹落下来不就没了?”王多颖只得拿着画轴步下楼梯。

三伯伯刚好进门,一眼注意到王多颖手里的画轴,一问,明白了。他对王多颖说:“把画卖给我好了。”

王多颖有些羞怯和窘迫,不知该怎么办。

三伯伯从皮包拿出一叠钞票:“喏,这里是五百块法币,就算这幅画是真品,也当不出这么多钱来。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谁还收藏字画?”

王多颖吃惊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这幅画不是真的?”

三伯伯摇头苦笑:“你妈嫁到王家之前,你爷爷就把大部分真画卖出去了。那时候你爷爷家里已经入不敷出,排场呢,又不能不摆,所以你爷爷就找了几个做赝品的大家,把真品临下来,再把它们悄悄地卖出去。后来你父亲从美国回来,拿到了教授的最高薪水,把王家的败相挽回了一些……可是,你父亲毕竟去世了。”

王多颖还是不信:“不会的吧?姆妈看别的东西眼光不灵,看画应该是看得准的,她自己也是能写会画的人……”

三伯伯大发感慨:“你还不了解你母亲?你跟她说什么是真的,她就认定是真的,从来不会怀疑你。再说,家里堆了这么多旧东西,真真假假几千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刻意辨别真伪就可以大梦不觉,一直躺在梦中的宝藏里,她要认真去辨别,梦就醒了。她宁愿做梦,宁愿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王多颖心虚地接过钞票,三伯伯脸上五味杂陈:“她还骂阿沐是败家子儿,没人比阿沐更像她自己了。说起来,她是王家的媳妇,跟王家没有血脉关系,可我们亲眷都说,她比王家的女儿更像你爷爷!”

三伯伯把画轴卷起来,仔细系紧绳子:“临得这么好的赝品,也是件稀罕东西。”他拿着画轴向门里走去。

《纽约时报》记者戴维斯接到桑霞的电话,立即召集十几名男女同行赶往理查饭店,这是一名有正义感、有热情的美国小伙子,而洪望梅昨天的表现,也让他对这位勇敢的女孩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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