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63)

到了饭店,戴维斯发现这里气氛已经很紧张了,十几个饭店保安和几个便衣正在吵吵嚷嚷。便衣看到记者们,企图阻拦,但保安们推波助澜地拥着记者们迅速来到桑霞房间门口。

戴维斯摁了一下门铃,大声喊话:“洪望梅小姐,我是《纽约时报》记者本杰明·戴维斯。您父亲今天清晨被日本宪兵队释放,我们想针对这件事对您进行专门采访,能让我们进去吗?”

房间内的洪望梅心神不宁地看着站在门后的桑霞,桑霞冲着门外说:“对不起,戴维斯先生,因为洪小姐顾忌她的生命安全,恐怕你们只能隔着这扇门来完成采访了!”

戴维斯看了一眼身边身后的便衣们,冷笑一下:“生命安全?我想知道,日方连洪教授都释放了,还有什么能威胁洪小姐的生命安全?”

桑霞说:“洪小姐昨天夜里受了很大的惊吓,这不用我多说。她担心父亲被释放后,有人会在暗中报复她本人……”

法国女记者明知故问:“谁会暗中报复洪小姐呢?”

戴维斯装腔作势地说:“不会是日本人吧?我看洪小姐多虑了。日本人的报复心不会那么强。他们不会干出这种心胸狭窄、毫无气量的事来的,并且他们应该知道,干这样的事得不偿失,因小失大,最重要的是会影响他们的国际形象,他们不是一直很在意日本在各国人心目中的形象吗?”

西方记者们发出会心的笑声,同时向那几个持枪的便衣看去。

桑霞说:“假如你们能让门口那些拿枪的先生离开这里,洪小姐当然很愿意接受诸位的采访。”

戴维斯似乎刚刚发现便衣们和保安们的对峙,脸上出现了夸张的吃惊神色:“请问这位先生,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便衣冷冷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一个保安接话:“哎,你刚才还说,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问保安:“请问你们呢?”

保安说:“我们也是奉命来保护洪小姐的!”

戴维斯略加思考,看了看两边明显敌对的人群:“既然双方都是来保护洪小姐的,我不明白你们干什么这么剑拔弩张的。这样吧,我有请洪小姐到我们美国会馆,在那里我们可以开个记者招待会,让洪小姐谈一谈她对洪教授出狱的感受。洪小姐,你同意吗?”

房间内的桑霞看了一眼洪望梅,伏在她耳边耳语:“不如将计就计。”转头对门外大声地说:“洪小姐说,只要她的生命不受到威胁,她同意接受您的提议。”

几个便衣紧盯着门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保安们眼睛紧盯着便衣们,也做好战斗准备。所有记者以各自的相机做好准备。走廊里显得异常安静。

桑霞用目光安慰和鼓励着洪望梅,一面用手替她轻轻抚平额上的头发,又将她领口的纽扣扣整齐,再拿出一管口红,淡淡地涂在她双唇上。一切完毕,她退后一步,认真端详着精神起来的洪望梅,满意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把手伸向门闩。

“咔嗒”一声,门从里面被打开,桑霞和洪望梅并肩出现在门口。

记者们马上围了上去,像上次那样把两个姑娘保护在其中。

保安和便衣们相互保持着对峙状态,跟着记者们走去,便衣们想下手又无从下手,眼睁睁看着洪望梅和桑霞在记者们的围拢中进入电梯。

记者们簇拥着洪望梅和桑霞来到几辆轿车旁边,坐入中间一辆轿车内。轿车启动了,几个便衣冲到门口,法国女记者兴冲冲地用相机摄下他们满脸的失落:“哈,希望我们能替无辜的人们永远甄别这几张丑恶的面孔!”

关于丑恶和无辜的区别,人类的定义很简单:丑恶的人总是千方百计让别人遭罪,而无辜的人只能是无休无止地受罪。一旦那些突如其来的丑恶降临在某个毫无防备的无辜人身上,那种摧残几乎是致命的。洪涧琛作为无辜人类中的一员,在遭受摧残之后,他的痛苦并没有结束,很快便躺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孙碧凝找来医术高明的法肯斯坦博士,然而面对这样一条奄奄一息的生命,法肯斯坦也只能听天由命。

法肯斯坦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内出血止不住的话,所有可能性都是最坏的。止血针打下去,我们再看,发现他不是断了两根肋骨,而是断了三根。估计有一根断骨的碴子刺伤了肺。假如止住了血,我们再来关照他的肋骨。就这样,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观察。”

孙碧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问:“我需要准备什么?”

法肯斯坦问了一句奇怪的话:“你们信教吗?”

孙碧凝摇摇头:“信过。不过已经很久不去教堂了。”

法肯斯坦开了个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那就省事了,不必在最后时刻请神父。”然后他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准备一套他喜欢的衣服吧。有备无患。”

有人按门铃,孙碧凝从卧室走出来,来到门口。从窥视孔看出去,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大篮水果,还扎了根彩带,上面写着“祝愿我们敬爱的洪涧琛教授早日康复”。

年轻男子说:“孙妈妈,我是您的邻居,就住在您家楼下。刚才有人送礼送错了门牌号,送到我家来了……”

“真是太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不方便出去,能不能请你把东西放在门口?”

年轻男子说:“好的,那我就放在门口了。记得要来拿哟,这么好的水果,被人家拿走了多可惜。学生们一片心意也辜负了……再见孙妈妈!”说完转身离去。

孙碧凝等人走了,准备开门,却听到从卧室里传来洪涧琛的呼唤。她走进卧室。

洪涧琛是被自己的咳嗽吵醒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嘴角有一注鲜血悄悄流了出来。孙碧凝在床边坐下,不露声色地用一块毛巾地给丈夫擦去血迹,端起床头柜上的一把茶壶倒茶。洪涧琛无力地睁开眼,看着她,她微微一笑,把茶壶嘴凑到他嘴边。洪涧琛喝完,也冲她微微一笑。这对多年的夫妻似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们坦然,从容,所谓相依为命也便在这个时候呈现出它的最深意义。

洪涧琛孩子气地咧了一下嘴角:“我……刚才做梦了……”

孙碧凝柔声问:“梦见什么了?”

洪涧琛的喘息也似乎变得轻柔:“梦见我们在美国……”

“后来呢?”

“后来……就咳嗽……”又是一股鲜血从洪涧琛嘴角流出,孙碧凝仍然用最不起眼的动作替他擦去血迹。洪涧琛拉住她的手,她轻轻把沾满血迹的毛巾扔在地上。洪涧琛拿起她的手,努力地看着,然后抬起头,灰暗疲惫的双眼因为充满狐疑倒显得生动明亮起来。

“你在擦什么?”

孙碧凝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脸上却是轻松地笑:“没有……你看,什么也没有啊。”

洪涧琛眼里渐渐充满信赖,安然阖上眼皮。

孙碧凝站起来,捡起地上血迹斑斑的白毛巾,眼泪充满眼眶。她轻轻向门口走去,压抑地抽泣着。

洪涧琛微微睁开眼,看着她手里的血毛巾,又看着她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膀。他想安慰她,可是他能做的却只有假装不知道,他还有些愧疚,这些痛苦不该由孙碧凝一个人承担的……

那些丑恶的人又怎么会去同情无辜人的遭遇呢?他们是永远不会懂得感动的。

在孙碧凝出门取果篮的时候,他们就像瘟疫一样突然出现,他们踢翻了果篮,然后大摇大摆冲进了洪家,他们气势汹汹地提着木棒,看到什么砸什么。他们是多么可怜,因为只有在这种残暴的发泄中他们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孙碧凝一步步往后退,退进卧室,锁上门闩。她走到洪涧琛身边,一把抱住丈夫。耳畔一阵阵东西碎裂的声响,她像是在躲空袭一样,尽量把丈夫护在身子下面,她的两只手捂在洪涧琛的耳朵上,仿佛卧室外的打砸声音会震坏他的鼓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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