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64)

洪涧琛用微弱的声音反过来安慰她:“没关系,让他们砸,都是身外之物……就是……一把火……把书都烧了,也……没关系……书都在这里……”他指指心口,又指指脑子,“不要理他们……”

孙碧凝点点头,她看丈夫神色很平静,自己也放松了不少。

便衣们砸完了客厅,并不满意,开始过来砸卧室的门。洪涧琛轻轻推开孙碧凝说:“去开门。不然好好的门会给他们砸坏的……”

孙碧凝慢慢站起来,把卧室的门打开,便衣们冲了进来。

洪涧琛闭上眼睛,就像他在平野面前任杀任剐、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着眼睛。他已经有了应对丑恶的经验,而他关闭了视觉的世界是灰色的、平和的。

但是他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他闭着眼睛,任咳嗽震动着全身……

一个便衣来到床边,洪涧琛嘴里突然喷出一股鲜血,鲜血如同红色的喷泉,碎裂成无数小小的血珠,坠落到雪白的被单上。便衣吓呆了,瞪着这个垂死的老人。

孙碧凝走过来,推了推便衣:“有什么看头?没见过老人咳嗽吗?”她用一条一尘不染的白毛巾擦去洪涧琛脸上、嘴上,以及被单上的血迹。

便衣们居然退出卧室。在一个垂危的生命面前,他们居然也会感到恐惧——这也许是他们身上唯一残留的一点人性。

便衣们发泄完毕,要离开了。为了证明没白来一趟,还不忘顺手抱走一件或两件洪家的摆设:古董陶瓷、座钟,还有一个便衣实在找不来值钱的东西,干脆抱着一个豇豆红大花瓶向门口走去。

孙碧凝从卧室里走出来,叫住他们:“请等一等。”

便衣们有些心虚地站住,回过头。孙碧凝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而是一种平静后的悲凉:“我就想问一声,都是中国人,你们为什么这么恨我们?”

便衣们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也是“中国人”,这个事实让他们更感到尴尬,一个便衣不耐烦地对同伙说:“快走啊!发什么呆!”

孙碧凝淡淡地说:“你们这样吓唬我们,折磨我们,让我们不得安生,无非就是想让我们改变,变成跟你们一样的人,是不是?我们是吃不消你们的惊吓,你们看见了,我们都是一把岁数的人了。不过再吃不消,我们也不会变,不会成为你们这样的人。没办法,一个人要做什么样的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就像你们也改不了,也没法变成我们这样的人。既然是这样,你们不如省省力气,别来折腾我们了。大家各走各的路不好吗?我外子只剩一口气了,他是谁不还是谁吗?你改变得了他吗?你能改变的就是让他把那一口气咽了。我想你也不会那么做,你要是那么做,我都为你不好意思。走吧走吧,啊?我们家几代书香,没什么好东西,哪几件东西还让你们看得上眼你们就都拿去。走吧。”

当意识到恐惧于事无补后,孙碧凝这个一向胆小怕事的女人,此刻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她柔弱的身体淡定雍容地站在一片废墟和狼藉中,那些便衣在她面前,只能是自惭形秽。

白色雪弗莱在洪家公寓的弄堂口停住,先下车的是王多颖,司机把朱玉琼从车门里搀扶出来。

王多颖从车里小心翼翼地拎出一个多层食盒。那是朱玉琼今天特意为洪涧琛接风洗尘做的几道菜,她亲自下厨。

几个便衣从楼上跑出来,有人手里抱着粉彩瓷缸,有人抱着豇豆红大花瓶,最后出来的一个人扛着一个三脚架,背着望远镜的皮箱。王多颖惊呼:“那是望楠的望远镜!怎么会到他们手里?”

“豇豆红也是洪家的!”朱玉琼冲便衣叫喊起来,“喂,站住!”

几个便衣穿过马路,向停在马路那边的一辆轿车跑去,朱玉琼拉起王多颖就追。母女俩追到马路对面,拦住正在往车上装东西的便衣们。司机看着母女俩不知深浅地要阻挡那帮一看就没有好来头的汉子,赶紧跑到路边公寓电话亭里,借给巡捕房打电话保全自己。

朱玉琼质问便衣:“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

便衣刚刚在孙碧凝那里接受完教训落荒而逃,想不到又杀来两个女人,勃然大怒:“滚开!”

朱玉琼不依不饶:“这些都是我亲家的东西!青天白日的,你们打家劫舍啊?”王多颖上前要拦他们,她纤弱的身体又怎能拦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壮汉,他们把王多颖狠狠推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永远不会缺看热闹的人,他们对着这对母女指指点点,发出一些无谓的叹息。王多颖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看着这些麻木的人们,突然爆发起来:“你们围在这里看什么?看马戏啊?你们这么多人,就看着那几个歹徒横行,亏你们还是中国人!亏你们晓得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难怪日本人欺负我们,有些中国人都欺负中国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看着王多颖,态度非常漠然,站在最前面一个直眉愣眼的少年很响地抽了一下鼻涕。朱玉琼拉起女儿,摇摇头:“哪怕你们给巡捕房报一声警也好啊……”

司机看危险没了,赶紧从人群里挤进来邀功:“报警也没有用,巡捕房听我报了车号告诉我,那是日本特务的车。”

洪家的门现在已经没有防备的必要,大肆敞开着。门口扔着砸碎的陶瓷瓶罐,一屋子砸碎的家具,满地玻璃碴、碎纸片。孙碧凝正弯着腰在扫地,听见门口的响动,直起腰。

王多颖和朱玉琼来到卧室门口,看到一个完全脱相的洪涧琛。她们慢慢来到床前,王多颖把茶壶端起来,给洪涧琛喂水,眼泪汩汩地流下来。

洪涧琛喝完水,道声谢谢,看到王多颖的神情,反过来又安慰她:“望楠……不会有事的……在美国……一个吉普赛人给他算过命,说望楠能活到一百零一岁……”

老人的生命已经垂危,还在设法安慰她,王多颖使劲点点头,却点得泪珠四溅。

朱玉琼红着眼圈,用胳膊肘捣了捣女儿,示意她别再刺激洪涧琛。然后从卧室里出来,一把拉住孙碧凝的扫把柄:“别扫了!碎了的东西还能扫到一块儿?”

孙碧凝苦笑:“不扫怎么办?不过了?”

“过,到我家过去!”朱玉琼转头朝卧室喊,“阿颖,你帮洪家姆妈和洪家伯伯把衣服拿出来,装进箱子里!”

孙碧凝摆手以示拒绝:“不行,涧琛有那么多书,怎么搬得过去?”

“我把二楼都腾出来给你们。”

“还有稿子,学生的论文……”这些可都是洪涧琛的命根子。

朱玉琼打断亲家母:“统统搬过去。看他们还来跟谁捣乱!”

孙碧凝木然看着朱玉琼,还是没动:“涧琛不会同意搬的,他最怕连累别人。”

朱玉琼拉住孙碧凝,也开始眼泪汪汪了:“我跟你们是别人吗?阿颖,我刚才说什么了?你没听见吗?给你洪妈妈、洪伯伯收拾东西!”

窗外云涛翻涌,身穿飞行服的洪望楠坐在飞行员后面,墨镜遮掩着他蒙着绷带的右眼。他要飞往澳门,然后坐船转到上海,回去治疗他的右眼。

飞行员是一个美国小伙子,他向洪望楠保证:“我一定会让你赶上船的。头头告诉我,你的眼睛早一天手术,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你们中国想要自己造飞机,中央飞机制造厂要重振,你这样的航空专家是缺不了的。”

日本空军的轰炸对于洪望楠来说是一个噩梦,他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苦笑一声:“重振?谈何容易!这回的摧毁,太致命了。政府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也打成了穷光蛋,何况贪污腐败的官员越来越多。厂址定在雷允的时候,我以为从此不用搬家了,因为厂址那么隐秘,简直是个地老天荒的地方……结果日本特务在我们刚投产第一批的时候就在南坎设立了间谍站,开了一家照相馆,就隔着一条界河,把我们的厂房都拍摄了照片。”

上一篇:白蛇 下一篇:补玉山居(出书版)

严歌苓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