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歌(出书版)(73)

洪望楠伸手接过东西,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桑霞极力挣脱洪望楠的手,洪望楠却抓得更紧。桑霞摇摇头,似乎在自言自语:“你知道我们不是一种人,志不同道不合……我就在这里祝你们幸福。你说得对,我们长此以往,是要坏事的。”

洪望楠绝望地看着她的手从自己手中一点点抽走,她向外走去,他忽然又叫住她:“给我站住!”

桑霞站住,回过头来,她的神情就如这秋夜一样充满冷意:“请不要用这种腔调跟我说话。”

洪望楠不再冷静,他像个困兽一样扑上去,死死搂住她,把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桑霞紧闭嘴唇,拼命挣扎,却是无济于事。

洪望楠对着桑霞的脸,他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种温柔,狼一般的温柔:“我想把你捆起来,带你走,走得远远的,我看你会不会忘掉你的主义,你的信仰,我要试试,我对你的感情会不会恢复你的天性。一个女人的天性,就是把爱男人当成她的天职。”

桑霞猛烈喘息着,她吃惊地看着洪望楠,就像看一个陌生人:“放开我!你疯了?”

洪望楠的声音充满魅惑,不知道是魅惑自己,还是在魅惑桑霞:“只要你现在告诉我,放弃王多颖,你跟我走,我就会从这里把你带走。你可以替我选择……”

桑霞放弃挣扎,绝望地说:“你不害臊吗?国家蒙难,民族嗟伤,你心里就这点儿女私情……”

洪望楠冷笑着打断她:“你这会儿心里没有儿女私情?扪心自问去吧!就为了那点让你害臊的私情,你去找我妹妹,向她打听我喜欢什么。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跑到她那里,语无伦次,莫衷一是。听说共产党人是最浪漫的,现在我信了!可是共产党人也应该诚实一些,不要一边浪漫一边否认!”

桑霞平静地说:“我没有否认,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否认我爱你。”

洪望楠充满犹疑,他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你爱我?”

“是的。我爱你。”桑霞在说“我爱你”三个字的时候,声音却是冰冷的,悲哀的。

洪望楠有些痴了:“为什么你从不说?”他的拥抱变得温柔起来,她却轻轻抽身。

“再见了。”她轻声说了一句,不再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前院走去。

接近大门时,桑霞回过头,看了一眼灯火明亮的大客厅的窗子,里面传来一片吵闹,朱玉琼的嗓门尤其大。她在这里有过许多温暖的回忆,但是以后她也许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铁栅栏门的外面传来一声轻呼:“桑霞,你怎么走了?”

洪望梅一身男装,鸭舌帽压到眉毛,像个古怪的颓废男学生站在铁栅栏外。她趁戴维斯一不留神偷跑了出来。桑霞看到她,神色紧张起来,赶紧拉开门把她放进来,又往院子里面拉,她被拉得跌跌撞撞,不满地抗议说:“你干什么?”

桑霞轻声地,却是严厉地斥责:“你这样不单会给自己惹祸,也会连累别人的!”

洪望梅毫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就出来一会儿!我哥哥和多颖要结婚,我能不来吗?我就这么一个哥哥……再说,我也想看看我爸爸。”

两人不停拉扯,桑霞要洪望梅跟她一起回去,洪望梅死活不从,管妈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那是小霞吧?来了怎么不进去啊?你娘娘问了几遍了!”说着便来到跟前,看见洪望梅,管妈大睁着一双眼说:“这位是少爷还是小姐?哦哟,是洪小姐呀!怎么这副打扮?反串小生啊?太太,桑小姐和洪小姐来了!”

桑霞转身就要离开,被管妈一把揪住:“唉,小霞,你是有礼数的人,洪少爷和我家阿颖要成亲,两家人在商量办喜事呢,你到了家门口不进去,像话吗?”

朱玉琼从楼门里出来:“小霞,你真打算不辞而别啊?”经过下午一番谈话,她已经彻底放下心结,她看着桑霞,目光又是凄凉,又是怜爱。

桑霞投降了。朱玉琼一手拉着桑霞,一手拉着洪望梅,欢天喜地地进来。洪望楠看到桑霞,眼睛里充斥着欣喜和恐惧。王多颖正在给洪涧琛喂汤,似乎感觉到某种气流的变化,抬起头,看见洪望楠狠狠地瞪着桑霞。

朱玉琼笑眯眯地看着洪望梅,又看看桑霞:“这下我心满意足了,娘家人,婆家人,还有亲家人,都来了!小霞,来,你坐在多颖旁边。”

洪望楠垂下目光,看着自己面前的细瓷碟子。

三伯伯打趣说:“望梅,你爸爸看见你,肯定会胃口大开。”

洪望梅抢过王多颖手中的小勺:“阿颖,我来喂爸爸吧。”

洪涧琛的气色的确好了不少,含笑看着女儿:“你们都去吃饭吧,我自己慢慢吃……”

三伯伯给桑霞倒了杯红酒,今天的他看上去对桑霞毫无敌意:“小霞很久没回来了,今天赶得巧。”

桑霞端起酒杯,站起来,她扫了一眼洪望楠,又看看王多颖:“望楠,阿颖,我敬你们两人一杯。”

王多颖站起来,举起酒杯,洪望楠也慢慢地站起来,看着桑霞,眼里的话只有桑霞读得明白——他和她就此要剪断一段人生难逢的真情,但也由此获释,因为他们可以解脱这段越理越乱的情愫了。

桑霞的语气真切到了沉重的地步:“你们的婚礼我不能到场,所以今晚就提前给你们贺喜:你们结合在国家患难之时,因此是名副其实的患难伴侣,我祝你们患难与共,同甘共苦,白头偕老。等到祖国光复之时,我们的重逢之日,能看到你们儿女绕膝,幸福美满。”

她面带笑容,眼里却泛起晶莹的泪水,席上众人无不动容。王多颖也泪汪汪地看着她。桑霞在他俩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那我就走了。”

洪涧琛却叫了一声:“等一等!”他试图站起身,但身体一阵剧痛,只得又坐下,一只去抚伤的手在中途碰翻了面前的碗,碗坠落到地上,粉碎了。

所有人都感到紧张,场面有些骚动。朱玉琼拿着抹布过来,却被孙碧凝抢过去,擦拭着桌上的汤水,洪望梅用手绢替父亲揩去衣襟上溅到的菜汤。洪涧琛自己却是泰然自若的,缓缓说:“桑小姐刚才说得很好。说起来洪家和王家是要为儿女办喜事,喜从何来?我们都是屈原的后代,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你们共结伉俪于国家破碎、民生艰难之时,所以更要相互珍惜。之后你们要远行,奔赴为国尽忠的地方,将来相濡以沫的日子还长。日本人不知道还要霸占中国多久,也不知他们会占领我们多大的国土。不过,我们内心的国土是永远不会沦丧的。一个人为个,二人便为双,将来你们有了儿女,三人便为伍,你们将来就是一个小队伍,用这个小队伍来抵抗日本人的占领,最重要的是抵抗他们对我们心灵的占领。何为患难夫妻,你们就是写照。”

说完这一大段话,洪涧琛的体力已经透支,将头靠在扶手椅的背上,闭上眼睛。洪望楠被父亲的一番话激励了,郑重地举起杯子:“爸爸,谢谢你送给我们的贺词。”

所有人都举起杯子。桑霞看了洪望楠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两人现在的内心潜语已经改变了。

大家都怀着几分沉重的心情,喝了一口杯中酒。

桑霞拿起挂在衣架上的皮包和毛线外套,慢慢地穿上。朱玉琼为她系上围巾,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怜爱,却又带着一种压迫:“阿沐的事,你要说话算话。”

桑霞轻声说:“您明天会接到阿沐的电话。电话里他会告诉您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我走了,您多保重……”她及时收住到嘴边的称呼,“王太太。”

朱玉琼凄然地看着桑霞:“叫惯了你就还叫我娘娘吧。”

桑霞走出门厅,转身,微笑着挥手:“多保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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