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10)

但温强那晚上很慈悲,拿出他一副娇嫩的耳朵让人们可着劲暴虐。他和李欣坐在离众人稍远的地方,不时用纸扇替李欣拍打光溜溜的小腿。天上星星繁密,北京的生活再豪华也没有这一片豪华的星星。

一个人唱起一支老歌,《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李欣要求再来一遍。她拉拉裙子下摆,朝话筒走去,走走又转过身,翘起下巴看看坐在人群外的温强。这晚上她那一脸斑给酒醉的红晕冲淡了,灯光打在她皮肤上,皱纹没了,却油亮得像熔化的蜡。她涂了唇彩,勾了眉,眼睫毛上刷了黑色,脸上笔画清楚多了。补玉觉得无论她自己怎样不服,对面站着的仍是个老美人。全体观众都觉得她是个风度高雅的美丽女人,全都被她震住了,觉得自己和她比相形见绌。

李欣唱起来很会抒情,唱得很有表达力。她声音属于圆润窄小的那种,高音上不去,她便双手抱着话筒咯咯地笑。

补玉突然想起了温强提到的那个女朋友。但是他说听了她唱就“曾经沧海”了。这位李欣不会就是温强的“沧海”吧?她唱得毫不跑调是没错的,音色也优美,表达力胜于嗓音,但仅此而已。来“补玉山居”客宿的人里,可是有比这位李欣唱得好的。假如这就是温强的沧海,那温强就太缺见识了。她走到温强旁边,蹲下来,低声说:“煮了酸梅汤,冰镇的,喝不喝?”

温强魂都在李欣的歌声里,补玉一开口,他转过脸,没魂地笑了笑。

“问你喝冰酸梅汤不喝?别嚷嚷,啊?就煮了一小锅。”补玉说。

温强点点头。等补玉端了一杯冰镇酸梅汤回到他身边时,李欣的第一支歌唱完了,大家正哄着她唱第二支歌,要新歌,不要老掉牙的。李欣说她唱一首老是老,牙还没掉的歌:《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李欣一张口,成了另一个歌手。

趁温强接过杯子的时候,补玉问道:“是她吧?”

温强马上明白她指的“她”是谁,眼睛一躲,紧接着摆出一脸坏笑——是,或不是,由着你猜。

“你怎么找着她的?”补玉追问。

“找着谁?”

“这位呀。”补玉朝台上一抬下巴。

“她呀。”他做出“我当你说谁呢”的不在乎模样,其实在拖延时间,让自己想出一句最聪明的供词:“那还不好找?就这么找着了。”

“上次你不是说,跟她早就失去联系了吗?”

“又联系上啦!”

台上第一段歌结束,温强马上“噢”的一声喝彩。补玉知道他这是结束和她的谈话;若要再没眼色追问下去,说不定他也会掏出钱来买她补玉一个“闭嘴”。

谢成梁跑到里院,说老周把电话打到接待室,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一定要直接跟补玉说话。谢成梁一口一个“鳖日的”,十多年了,还是对他谢成梁的媳妇贼心不死,贼胆见大!

补玉一听老周的声音,就知道他在病中。她问他怎么了,周在鹏说没太大事,有点小中风,舌头不太顶事,医生说再打一阵针就能恢复。他说他躲在床上没事干,为补玉想出一条毒计。补玉吓一跳,看了一眼站在门口不肯走的丈夫,心想她还算能经事,没有给吓得脱口就重复:“毒计?!”

“补玉,你不是怕冯瘫子那个法式度假庄园开门吗?你可以叫他开不了门。”周在鹏说。

谢成梁看见他媳妇的神色一变再一变,耳朵恨不能伸到电话听筒上。补玉捂上话筒,对丈夫说:“老周病了。”她一看丈夫的反应就知道他心里说:你开的是旅店又不是医院,他病了往你这儿打什么电话?补玉听老周用不太顶事的舌头说他如何观察了那个法式庄园的地形地貌,如何地发现它可笑愚蠢,她眼睛却看着丈夫;看他转身出门,一二一的步伐由近而远,一切都装得跟真的似的。话筒里周在鹏讲到庄园如何绕不开村民的那块宅基地时,补玉又一次捂住话筒,说道:“谢成梁,那盏灯装错地方了,正好把你的影子打过来!”

谢成梁只好从窃听的位置站出来。

“亏你还当过武警!”补玉说着,指指藤几上另一台电话说:“要听就光明正大地听!”

谢成梁站在那里,向左转向右转都不是,补玉却背过身,一心一意听周在鹏说话。老周没能借给她钱,却送给她一条“毒计”,连小中风落下一条半残废的舌头都不顾,就赶紧把计献给她,补玉心里漫过一股温热暗流。尤其在温强自带了“感情滋补品”到来后,补玉发现其貌不扬,窝里窝囊的老周十分“滋补”。老周激动得口水四溅,似乎从这一头都闻得到他那烟鬼特有的口臭。他的计策是让补玉在那家宅基地赁出去之前先把它赁下来,不惜血本,砸锅卖铁也得把这块地弄到手。这样就能建立“敌后根据地”了。敌后根据地?对呀——在那法式庄园腹地插一杆子,冯瘫子能从轮椅上起来跪地求饶。

“你想开什么价,就由你啦补玉!明白没有?”老周激动得气息奄奄,几乎又要来一个小中风。

“那他该开什么价?”

“啧,算算看哪!你装修一个传统中式大宅院得花多少钱,就跟冯瘫子开多少价!把仿古门窗,仿古木床,仿古大柜子,脸盆架,青花瓷瓶统统算进去。我看你先打个一百万出来。”

补玉心里越来越温暖:老周一直为没能借给她钱完成他为她绘制的“补玉山居”新前景而不安,一直在为她谋到这笔装修费用而费神。他让她跟宅基地的女主人出价二十万,那女人准愿意,因为全村的地都是一万六千一亩赁出去的。可是二十万是一笔大钱,她补玉砸锅卖铁,卖血卖脏器也卖不来二十万呀!凑凑啊,说什么也得凑出来!小谢的妹妹家、姐姐家、街坊邻居、七姑八舅,一人一万都凑来了!……

补玉沉默着。

“小谢不是有个战友做肉鸡生意吗?”周在鹏提醒补玉。

谢成梁忘了自己在用另一支电话窃听,突然冒出一句:“你让他少打我战友的主意!”

老周在那头一下子愣住,再开口,舌头更加残障。“你他妈小谢,吓我一跳!……”

补玉哈哈地乐起来,一只塑料拖鞋朝丈夫飞过去,丈夫一躲,手里电话从机座上挂下来,在高高的藤几边沿下荡悠。这时老周又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他认为村子里开店的不少,也有开餐馆的,凭补玉的人缘和信用,一家借点儿,怎么也能凑出二十万。再不行,还有银行抵押贷款一条路:把“补玉山居”抵出去,向银行贷二十万一定没问题。补玉的担忧是万一讹不着冯焕,又把那块宅基地用自杀的价赁过来,她曾补玉找谁哭去。

“找我呀!”周在鹏说,“我要是有钱我这一会儿就给你!……”

补玉想,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没钱,这一承认可是自己撕了自己面子。他是真心为补玉好。为她补玉好,虚荣心、面子都不要了。上次他在“补玉山居”住了一个来月,在手机上跟人家什么都说就不说实话,现在看来他显然在躲什么大祸。

“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媳妇让我开了一个广告公司,好几年了……摊子铺得太大,战线拉得太长,周转不灵,所以……”周在鹏的舌头偏瘫得厉害。下面的词句全站不起来了,在补玉这头的听筒里连成肉乎乎的一片。她想他的意思是表示歉意,在她的重大关头只给予她软件支持,硬件拿不出。他还说等他身体稍一恢复,他就会来“补玉山居”疗养,顺便把跟她把那个计谋付诸实施,成功地敲一大笔,敲得瘫子都能跳起来!

“老周,你就别操心我的事了,好好养病吧,我已经特领情了。”补玉动感情地说。

“在北京谁能养病?!就是在北京把我给弄中风的,要不是保姆发现得快,我现在也成瘫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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