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11)

补玉悟到他那个英文教师媳妇不在身边。为什么?她哪儿去了?难怪他上好的衣服上全是污渍,皮鞋带子一根黑色一根棕色……你以为他跟你交往十年来,从一开始就让你当他的户籍警,家庭、人口、身份都让你抠了底,你看到的就是在你那里如实备案的,你认识的就是一个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鹏,其实呢?其实那是个大误会。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周在鹏都只是周在鹏的局部,而没有在她曾补玉这里“备案”的那部分周在鹏在外面惹祸,各处躲祸,把老婆孩子丢了,或者让老婆孩子给丢了。

补玉想着一个被老婆孩子丢了的周在鹏,心里很不得劲。她想他上回来的模样,怎么看怎么落荒。这时她已不知不觉走回了院子,站在李欣圆润的歌声里。今晚星星月亮都好,李欣唱起了《十五的月亮》。好夜晚成了李欣的独唱晚会。这个有着一大截她补玉看不见来历的叫做李欣的女人真美。补玉看看坐在葡萄架下面的观众们,一个个都有一大截她看不见的来历。也许她看不见的那一大截,并不好,或许很苦,或许罪过,而让她补玉看到的这一小截是最好的,或者是“补玉山居”让他们生命的这一小截好起来的?……

至少在温强脸上能看到“补玉山居”的好作用。就连他五大三粗的那份粗气都在李欣的歌中消退了。补玉看见的只是温强的侧影,黑暗的一个侧影,但补玉能看见他在那一个个老掉牙或没老掉牙的歌里享受着什么。他成了个做白日梦的孩子。他在梦中漫游过去,他跟这个来历不凡的李欣第一次见面,他在舞台下,她在舞台上;她倾倒一城人,他是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痴憨蛤蟆。也许不在舞台上?她那么小小一股泉眼的嗓音上了大舞台谁听得见?早被一片大沙漠似的观众吸干了。

温强果然证实了她的判断:他和李欣的确不是在剧场里认识的,不过李欣当时绝对是小小一股甘泉,从几千男人的性干旱大漠中冒出来。补玉问温强,那时他在哪里,他说在一个长满仙人掌、土地赤红的地方筑铁路。补玉又问:那是哪一年。他笑了,说补玉那点鬼心眼他明白,不就是想猜他俩的岁数吗?

补玉和温强是在冯焕修的那条柏油路上说话。温强照样是五六点晨跑,这天是在柏油路上来回跑。补玉猜想他不愿绕着村子跑,惹得全村的狗叫而吵醒李欣。补玉一听他“踏踏踏”的脚步声跑出巷子,就推着一车垃圾去倒,拐回来时正好能碰见他。他跑到补玉前面,改成原地跑,俩人就这么在空空的柏油路上,在他年轻矫健的脚步在河两边的山壁上碰出的回声中完成了上面的聊天。

在“补玉山居”住过的客人里,要数温强坦率。有时补玉觉得他找自己交底不完全是信赖她,这和信赖没有关系。他是把这小山村看成了个底,对它呕吐什么都算落到了底,这个底翻不起来。

“还续一晚上吗?”补玉问道。

“得等她起来问问。”温强原地跑着回答。

补玉看着他。这个给谁都当家的人现在甜甜蜜蜜弃权了。她嘴上却不停地说话:“续不续你都甭预付房钱了,住到哪天走,算到哪天。走的时候结账。”

补玉说完就从他身边错过去,往前走了五十米,回头,见他已经跑到小桥边了。过了桥就是冯焕那个度假庄园的工地,总是开开工又停停工。

比补玉设想的竟容易许多——二十万块钱她三天就借到了。谢成梁去跟他那位肉鸡大亨的战友张了口,大亨借了他五万,说是看在两人当武警时一块偷过连部录像带的情分上。就是谢成梁赖账,他也只当几万只肉鸡瘟了。其他的钱她是跟村里邻居、娘家亲戚一万五千地凑的。有了钱,补玉找到了那块宅基地的女主人。她是从张家口嫁过来的,村里人在她面前便以北京人自居,所以她嫁来五六年还被当成陌生人。补玉在村里是大名人,一进了门那女人便大声臭骂拴在院里咬个不停的狗,同时大声地叫自己四岁的女儿拿笤帚簸箕来,把门口的鸡屎扫了。

补玉心里有点不安:这个叫小崔的女人在村里是自卑的,而自己似乎是来利用她的自卑占她便宜的。但补玉刚张口问到那块宅基地,小崔立刻趾高气昂,叫补玉趁早别动这份心思,动也白动,因为那个瘫子亿万富翁派人来了几回都没搞定她。补玉问小崔,冯老板出多少钱租赁那块地,小崔说他一上来就拿她当张家口蘑菇蒙,想出两万就把地赁到手。小崔给丈夫打了电话,丈夫说问他要五万试试。冯老板很痛快就接受了五万的价钱。但小崔把消息告诉丈夫时,丈夫说那不能让他痛快,得让他出个不舒服的肉疼的价。于是就梗在了十万上。冯老板最后屈服了,肉疼地说十万就十万。小崔想等丈夫一认可这个价钱,她就跟冯老板签合同,而她的丈夫手机停机了,两个月没一点消息。急得冯老板自己主动又加了五万。小崔对补玉说:“恐怕我跟他要二十万他都会考虑。”

“那你干吗不跟他要?要啊!”补玉说,手还在小崔胳膊上杵一下。

“我得等孩子她爸的话。他手机准是让贼偷了。南方人个个是贼!丢了手机,一时没钱买,他这就联络不上呗!”

“他在哪里打工?”

“深圳。他舅介绍他去干保安,一月一千二哩!”

小崔圆圆的娃娃脸一阵满足,做了殷实人家媳妇的满足。

“哎哟,我正要去深圳看个亲戚。病了,让我照顾两天。有什么东西给你闺女他爸带没有?”

“有有有!把合同带给他看看,他同意,就让他先签个名。”小崔跑进黑洞洞的屋里,拿着几张纸跑回来。

补玉接过合同。合同下面的公章印着“焕然房地产开发公司”。她告别小崔出来,走得步步游移。她去深圳?去深圳就能搞定一切?搞不定呢?她的投资越来越大,搞不定把现在的“补玉山居”都砸进去了。补玉羡慕年轻的小崔,一千二的月薪就让她满足成那样。满足、安分,该有多好。她曾补玉怎么就不满足不安分呢?可是人家冯哥瘫了都那么不安分,那么不耽误他志向远大,瘫在那里都一片片地起高楼,守着自己的地盘,还惦记着人家的地盘,自己一步步棋走好走赢不算,还得确保对手的棋一步步走臭走输——这是多么高大魁梧的志向?全都是缘于不满足、不安分。她得跟冯哥拜师:以她的力量她确保不了自己步步棋能走好走赢,但她能防止对手的棋走得所向披靡。冯哥一旦所向披靡,她的“补玉山居”就没饭吃了。所以说到底她曾补玉也就是想把自己的一碗饭吃好、吃长远。风险当然有,她不相信冯焕那么一个瘫子从发家到现在面临的风险会少。人家瘫子坐着轮椅都从一个个大风险里闯过来了。就是把“补玉山居”砸进风险里,她无非回到二十五岁,一无所有,只有两只爬起山来胜过猴子的腿脚,两只采摘香椿、山里红、黄花菜不输于猴子的手。她能再来个开始。她不到四十,再开始还开始得起。她曾补玉要跟冯哥学的多了,瘫倒了都不算倒,不服“倒”,比站着的走着的跑着的人心气高多了。

补玉去深圳是头天晚上去,第二天晚上回。她把几餐饭照样安排得很丰盛,菜和鱼肉都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又把谢成梁的妹妹从她婆婆那儿借来一天,替她主厨。她回来头一件事就是让女儿给周在鹏发电子邮件,告诉他她成功了。老周马上就能读明白她的“成功”。

谢成梁问补玉,下一步干什么。补玉回答他,什么也不干,等着从冯焕那里搂钱。她早早就把跟冯大老板对擂的笑容摆在脸上了,心里一遍遍过台词,不断修改编辑她将要跟冯焕说的话。这样她就进入了一个和亿万富翁对打的壮烈角色,没人的时候就非常入戏地在心里排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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