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41)

“你怎么……就那么走了呢?”他蜡纸般嗓音在风里沙啦啦地抖颤,抖出委屈怨怒。“彩彩,我自个儿也没想到,我这么……离不开你……”

“冯总,咱们说好的啊,再扯谎就没下回的。”她捺下性子对他说。想象中自己高大的身子佝了下来(年轻的幼儿园阿姨劝慰小朋友那样不怕腰酸地去将就小朋友的高度),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小朋友讲道理。很简单的规章,你得一遍遍带他回忆。

“就算我有过不止一个女朋友……”

“也不止两个吧?也不止五个吧?那你怎么担保谭仲夏说的不是事实——她们那么一大帮,担保没有得病的?”

“你可以去检查呀……”

“冯总您怎么还不明白?我不是在得不得病这件事上跟您矫情,您口口声声说信任我,您就扯谎不断地信任我?我怎么保护您?!我都不知道您到底是谁!”

彩彩一边提高声音指控和辩解,一边听自己在劝自己:得了,何苦呢?你又不打算回到他身边,费那个劲儿较那份真干吗?

“好了,我不告而别是不对的,我向您道歉。”自己还是把自己劝住了,彩彩准备交代一下如何交接那些卡片,就挂电话,“饭还是要吃,孙彩彩哪儿值得您不吃不睡呢?天下好人还是有的……”

“你别挂电话,你听我说完行不行?”

“我不听您的解释。我也不接受您的道歉。违反聘用合同的是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跟您道一声歉。”

“别,别……”他说着,大声地就哽咽起来。

“您就说个地点吧,咱们可以见一面,我把该交代的东西都交代了。”

“你愿意在哪儿见都行!”突然他连丹田气都有了,“你想吃什么?”

彩彩被他这句话弄得喉咙发哽。他一定把下次见面当成了她的一个退让,甚至当成了一个承诺。得多无望的人,多痴心的人才会这样!

“过两天再说吧。我刚刚上班,对现在工作还不太熟。过两天您打个电话,再约见面地址。”没容他再说什么,她一口气地说完“多保重等你电话再见”就硬把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小朋友甩下了。

走出那家便利店,彩彩就被逛隆福寺的人群夹带走了。走了五分钟,她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左右看看,看不出东南西北。她在打电话之前怎么没注意到这里有这么多的人?她个头高,更加不幸,因为一眼看出去视野里一片攒动的头和脸,好难看的一片视野,哪里像走出镇子,一望无际的红高粱绿大豆金黄小麦?她突然找到了冯焕的感觉……曾经那个四十来岁的冯焕,坐在轿车里,笑迎老远跑来的七岁的莹莹。女儿请父亲不必下车来参加她的学校授奖大会,因为她太心疼父亲工作劳累,睡眠不足,身体残疾了。莹莹才七岁呀,那么体谅父亲,让冯焕心都化了。父亲坚持去参加大会,女儿要被授予荣誉学生啊。再说父亲也想弥补一下他从来没尽过的父亲职责,比如送女儿上学、接女儿下课……而七岁的女儿也坚持她的体谅:快回去忙工作吧,能到校门口就很领情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再坚持下去就要吵架了。前冯太太突然冒了出来,挤到车窗边,小声央求冯焕给女儿留点面子,女孩子谁不虚荣好面子呢?刚刚入学不到一年,同学中没有人知道冯之莹的父亲是坐轮椅的。父亲看着在马路牙子上踢着水泥裂缝的七岁小姑娘,只说了一句:“别踢了,这么好的皮鞋。”他让司机掉头。他的背和车子的背转向学校的大门,越来越远了。一个会让女儿丢面子失虚荣的父亲,尽管这父亲一年给她的学校赞助十多万。钱和他,钱是女儿更亲更好更体面更称职的爸爸。

彩彩并不是听冯焕讲的这件往事。她是听前冯太太抱怨时,从中听出了这个故事。冯焕过强的自尊和自卑都不会让他正视和承认这件事。前冯太太的原话怎么说的?……“我们莹莹没有爸——她爸什么时候去过学校接过她、送过她?七岁那年,在学校得了荣誉学生大奖,她爸到是到场了,迟到了十多分钟!人家家长都在礼堂里坐好了,捐款多的家长——像莹莹爸爸这样一年捐十万以上的,都得主席台上列席。你想大会都开始了,全礼堂大人小孩都要看着莹莹爸爸从礼堂最后面给人推到台下,再让人给抱上台,要不然连轮椅带人一块给抬上去,莹莹怎么受得了?我们孩子要面子啊,本来人家在同学里样样都是最优越的,谁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是个瘫子,这下好了,父亲让人抬上台去。他不迟到还好点,早早在主席台上坐定了,至少不会当众让莹莹下不了台!”前冯太太的理由是充足的,是为女儿着想的。女儿和她以及其他人对于冯焕都是没错的。那么冯大老板的孤苦伶仃是谁的错?那么冯大老板孤苦伶仃起来随便找个陪伴是谁的错?……人要不是孤苦伶仃到了极点,可能那么随便吗?拽进筐里都是菜?不挑不拣,只要是有血有肉有体温的一份生命在身边绕着,吐着比吐瓜子皮儿还省力的甜言蜜语,好歹能给他自己一个错觉:我被命运糟践成这样了,还能有能供我糟践的东西。彩彩蓦然站在浑浑浊浊的头和脸中,一动不动,完全懂了作为冯总冯大老板冯焕的感觉。

她给自己的单位领导打了个电话,说临时出了点儿事,必须请半天假。她得到了个音调难听的允许,以及强压恼怒的警告:以后可不准再出事儿,再出了事儿也不必请假,直接卷铺盖。

当她上了北去的长途汽车时,她才认识到自己也许真的完了,真的永诀了那种她从小就开始期待的少男少女间的甜美,那惊心动魄的头一瞥目光、头一句对话、头一次触碰、头一个亲吻……

她眼睛发辣。有资料说北京空气污染得厉害,不习惯坏空气的人会眼睛过敏。车窗外的坏空气稠厚得能用斧子劈,用布口袋装了。但愿她的眼睛也是过敏,而不是感伤。感伤她的少女梦想结束了,所有没来得及出现、但有可能出现并成为她终生爱人的男孩子们都已经被她残酷勾销了。

眼泪流下来。为那些本该有缘认识她、喜爱她的小伙子们?不,这一定是污染造成的眼睛过敏。

城里的坏空气在进山的小公路起端就淡了,渐渐被透亮的好空气代替,好比浑水河流与清水河流的接域处。曾补玉从山上小跑下来,能看见两种空气是如何交而不融的。她到山上去采一些山楂和丁香,用它们烩一锅牛尾巴,做晚上的晚餐。她名为所有住客加餐,实为款待老周(周在鹏按说不该吃这么荤的肉食,但难得吃一次嘛)。小公路是冯焕修的,在高处看跟河水形成两条平行的蜿蜒银线,之间夹一道红黄秋叶,让眼睛一看就不舍得挪开。补玉的脚一踏到山上就自作主张,自己会选好走的也好玩的路,一点都不需要眼睛帮忙似的。她的脚从小姑娘开始就把山路走服了,她的脚可以驯化无论多野的山路。娘家的山比这里野得多。因此她走平地走不了太远就累,主要怪平地上的路没什么走头,不会走着走着撞上一丛野花、一只山鸡、或者一只狸子。随着北京城里的人一群群地跑进山,山路上层出不穷,不期而遇的花草动物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层出不穷的空饮料瓶、烂塑料袋,以及不知是擦过上边还是下边的各色手纸。但补玉仍然总觉得有所期待,什么不可意料的好东西会随着她的一步攀登或一步下降突然出现。她那双脚走山路不知累就因为山路充满不测。

她肩上挎着的包布里装满山里红、丁香和野蒜。野蒜和肥牛尾巴一煨,蒜瓣儿比肉还好吃。周在鹏吃起来可以像村里的任何一个庄稼汉一样吧唧嘴,汗长流,两眼迷瞪。

另外补玉也想用这个拿手菜暗暗滋补一下张亦武和文婷那对老鸳鸯。他们上了一大把岁数,辛辛苦苦到山里来恋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从来就是住最便宜的大通铺,补玉不便用话语去赞美他们这份情怀,就让他俩的伙食费花得货真价实吧。他俩是昨晚住进来的,照样是她住她的,他住他的。一早文婷问补玉能不能给她多加一床棉被,她一夜都没把脚睡热,补玉一面回答:“这就给您送去!”一面忍不住想逗她:年纪大了,啥也不图,图他暖暖脚也成啊。搬一块儿住不就得了?店里给您二位打个大折扣!但她顾念他们脸皮薄,折扣的事不敢提。这年头越年轻皮越厚,皮跟着岁数往薄里长,到了老张他们的岁数,反而跟处子一样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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