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42)

老周一见这对老鸳鸯就说何苦啊何苦?俩人都是一辈子的“错错错”了,临老何苦还往一块儿睡?就这么各睡各的,还美好些。

补玉不同意他,说一辈子都错过了,剩下的时间还有多少?一个人一生要花三分之一睡觉,等于这三分之一的时间还分开过,那才叫不值。

老周特别色地斜了她一眼,他的偏瘫让他的这个表情丑不忍睹。他说上了床玩也玩不动了,挨着不干着急活受罪吗?

补玉斥他就知道玩“那件事”。有情男女能玩的多呢,听说老头老太太常常玩石头,上山去找各种漂亮石头,又在石头上刻字刻画。只有现在什么也不会玩的男女,三顿饭吃饱就玩床上玩意儿。玩完了就你不认得我我不认得你了。

老周听了补玉的话,认真想了一下,微微喎斜的五官沉浸在感慨中说:“补玉啊补玉,你该生在城里,该做个教授夫人。多少教授夫人都不如你。多少城里受了十八年教育的女孩子都一肚子屎半肚子屁。”

想着老周这些话,补玉蹦跳着下坡。有时是一步一步地跳,有时几步连成一步地溜。公路那边,噪音一大片,焊接火花一处又一处。那是瘫子冯哥的“法式庄园”建筑工地。机器都是大家伙。你进我退,别说开一片山地,就是眨眼间平了这个山村,也是可能的。冯哥在离开山居时重新出了价:“六十二万”。现在她这块“绊脚石”价钱已涨上去了,离周在鹏理想的价格还差三十八万。继续加价!别加了。为什么不加?不加怎么够装修一个古雅的“补玉山居”?能装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呗。不行,不达到完美,“补玉山居”很快就会让那个什么狗屁的“法式庄园”打败!这可是民族大节问题啊:坚持正宗的民族文化,还是做不伦不类的“法式文化”的汉奸!……

补玉当然不能当“汉奸”。她的脊背上有老周那把无形的刺刀抵着,逼她冲锋,进一步向冯瘫子挺举着“一百万”的价码牌。她当得了“汉奸”吗?

快下到山脚时,一辆“黑车”引起了补玉的注意。这辆“黑车”缺一扇后门,大概让某车撞掉了,没来得及修理就接上了一笔好生意。一笔紧急的生意。紧急到了连性命都不顾的程度。什么事把搭车人急成那样?……

车门打开,出来一个高大的女子。隔着红色黄色紫色的霜叶,补玉看不清她的脸,但她那壮硬却并非凹凸分明的腰身使她认定这是孙彩彩。

补玉离彩彩十多步远,跟在她后面拐进了巷子。经过停车场时候,她看见彩彩在停车场边上站了一会儿。大概在找冯焕的车。停的车有中巴、商务车,还有几辆桑塔那、富康之类,住“补玉山居”的大部分客人是桑塔那,富康阶级。彩彩没有找到冯焕的车,有点迷途转向地呆了一会儿,但还是又打起精神往山居走去。她的行李不多,一共就一个双肩背的大帆布包。里面最多只能盛两三套换洗衣服。那么她是住住就要走的?还打算再给瘫子来一次抛弃?还让瘫子再来一轮失眠、绝食、褥疮、发烧、反射性呕吐?……

大概补玉盯在彩彩背上的目光太火辣了,所以被盯的人便感到了那份杀伤力。彩彩回过头,见是补玉,是那火辣辣的目光的发源地,脸上有些不解地站住了脚。

“补玉姐。”

“来啦?”

一向跟人自来熟的曾补玉冷起来是冰。冯瘫子曾经是蝶乱蜂狂花花草草,可连补玉都看得出他多么另眼看待孙彩彩。这位彩彩小姐以为自己是谁呢?真是名门大户的小姐?她不过也是跟那些大小妖精差不了多少的女人。老周和补玉谈到冯焕和彩彩的事,把瘫子身边的女人叫做“青春借贷人”——拿自己的花样年华放高利贷。凭她孙彩彩怎样面相单纯,外表朴素,气质不俗,她不也就是在拿自己的青春换大额利息,换十倍百倍千倍的利息吗?孙彩彩和冯哥曾经那些女郎们的区别在于,她不涂脂抹粉,不红头发黄头发,她更懂得以单纯的假象去收买人心。

“怎么一个人回来的?冯总呢?”补玉笑着说。你可别想在我这儿收买人心。我曾补玉开了十多年客栈,什么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没见过?

“冯总不是住在您这儿吗?”

“是啊。不过现在不住了。”

“什么时候走的?”

“走了有一阵儿了。”

“我今天还跟他打了电话的!”

“你这姑娘!冯总来了住店,走了付钱,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我还能给他掐表看时间呀?”

“那他去哪儿了?”

“他能去的地方可太多啦。听他说,想去外国转转,散散心。”

补玉希望自己帮了冯哥一个大忙,帮他断了对这女孩的念想,省得把抛弃—绝食—发烧再来一遍。这个女孩比其他的大小妖精更厉害;那些可怜的妖精只会做狗皮膏药,化在冯哥身上,黏得撕不下来。这位装起傻乎乎来装得真好,其实是深知男女之间战略战术的。她玩的是“敌进我退、敌困我扰、敌疲我打”。现在玩砸了吧?“敌退我进”,时间把握得不准,真让“敌人”退了,你看她大圆脸盘子上失算懊悔的表情!

“冯哥一直住着没走,就为了等你。他说他一走,你不知该去哪个地址找他。住我这儿,万一你改主意了,又回来找他,还能找着。”补玉说这些不是为了让她知道冯瘫子多稀罕她,多么多情;她是要让这大块头彪形姑娘更加地悔,让她明白她手腕子使过了头,放走了一个大钱柜子,而那大钱柜子差点儿把钥匙交给她。你就悔青了肠子吧。

彩彩让补玉从身后超过她,进了山居的大门,突然又赶上来,几乎和补玉肩挤着肩进门的。补玉乜她一眼,意思是:怎么,我还能把个瘫子藏没了不成?老大个男人,瘫那儿也一大摊呢。

“你让冯总也等得太久了!好歹人家也是个亿万富豪,对不对?得准允人家有点脾气吧?”补玉还在幸灾乐祸。

彩彩跨进接待室,又想起什么,转过脸问补玉能不能用一下电话,她可以付电话费。补玉应允了,觉得彩彩规矩还是懂的。等彩彩刚进去,她便拿块抹布,在接待室窗子下蹲下来,食指顶在抹布里,仔细擦着白色砖缝。这么关键的电话她理所当然得窃听。曾补玉开店,连身份证都不劳驾你们出示,不靠窃听点儿谈话、电话,我都知道你们都是谁呀?能保障我这小地盘上哪天不发生杀人放火吗?一杀人放火我就得关门,那我一家老小吃什么去?这时补玉听见彩彩“喂”了一声。然后大声说:“我是孙彩彩!真对不起,本来是请半天假的,现在得多请几天假了……对不住啊,我必须亲自把东西转交。特重要的东西,别人转交不了,……实在等不了我,那只好就麻烦您转告姜总,让他另外聘教练吧。……是是是,是不怪你们,当然不能跟您要工资……对不起!是、是,真是对不……”

电话挂了。一定是对方先挂的没容她完成最后一个道歉。补玉直起腰,快步往公共浴室方向走。走过的两间客房都是大通铺,一片麻将搓动的声响。补玉回头,看见接待室还是虚掩着门。就是说彩彩接着给另一个地方挂了电话。院子里葡萄架枯了一半,剪子下余生的葡萄紫黑紫黑,体积缩小了,几乎直接要成葡萄干了。住大通铺的文婷和老张在枯了的葡萄架下喝茶,各自都用那种酱菜或果酱瓶子改制的茶杯。他们身边放着拐杖和双肩背的包,包上插着火红的树叶子。大概刚从野外回来。补玉判断着。他们午饭后就出去逛秋景了,逛累了回来,却不能进屋。屋里是吵闹无比的一群年轻人。那群年轻人跑这么远,跑进最美的季节里,却关着门抽烟打麻将。补玉很想再回去听彩彩又在和谁通电话。别是她的情哥哥。这个彪形姑娘有个情哥哥的话,一定更加彪形,一对彪形姘头合伙讹瘫子冯哥哥的钱财,跟杀人放火大案也就差不多了。但这对老鸳鸯现在正坐在那里望呆,谁走进他们的视野都会成为他们目光的靶心。她刚才从接待室窗下急匆匆撤离时,他们一定看见了,也一定犯疑了,这会儿她又急匆匆走回去,马上就会让他们明白,她补玉的耳朵是插在她客人生活里的。因此她耐着性子,把抹布冲洗一下,拧成个把子。她一边走一边将抹布抖开,同时对二位笑了笑。她这样就光明磊落了,不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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