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43)

她已经错过了一大半通话。彩彩的声音从补玉头上方的窗缝传出来:“……我是说万一……一旦冯之莹从国外打电话回来,告诉她,她父亲的东西还在我这儿……父亲和女儿怎么可能不联系呢?……”

补玉听出彩彩很着急,嗓音一会儿撕破一个小口子。她是那种没有高音的嗓音,不看人你会认为它属于一个小男孩,唱旦角的男孩,正在倒仓,音调高不成低不就。

“……刘秘书,我知道您不愿让我知道冯总在哪儿,……行了,你也别辩解了!……我说行了!是不是冯总让你保密的,我不在乎!我真的……”

补玉听到“咔嚓”一声,电话筒又落回了机座。这回又是对方先挂的。一定也是没容她把最后一句无指望的辩解完成。她推门走进接待室。彩彩的大长腿支着身子,小半个屁股坐在藤沙发的背上。补玉心里一阵疼:那是她下了多大决心才花钱买来壮门面的藤沙发呀!好在这大块头心不粗,马上面露歉意,一张圆脸蛋儿赤红赤红。

“补玉姐这儿还有空房吗?”

“哟,我查查看。”补玉慢慢打开登记簿,目光佯装认真,在一个个房号上走动。还没等她耽误掉足够时间,想出一个利于冯焕的答复,彩彩又补充一句,说她明白秋天是旅游旺季,她不指望要单间,只要有个空床位就行。大通铺的床位也行。

补玉把目光又抬起,抬到彩彩脸上。这张脸真糊弄你呢——朴实得你想认她做大妹子。

“单人床位价钱也不低了。”补玉用警示语气、笑眯眯地对可惜不能成她大妹子的人说。

“那是,供不应求,肯定是要涨价的。”彩彩似乎是在说意料中的事。一副很是就绪的样子,任补玉宰一刀敲一笔。

补玉奇怪,这女孩的大度和大气是哪里来的。也许冯焕给了她不少钱,所以花钱住“补玉山居”这样山野小店是不眨眼的。

“那我得去看看,哪间房有空床位。我们这儿登记马虎,因为都是回头客。”补玉说着合上登记本。

既然住店钱难不住彩彩,得想个别的办法把她赶出去。你悔青了肠子,想在我这儿往回找补,把冯焕等回来?办不到。彩彩冲着她的背影问,假如连空床位也没有,能否在这间接待室的藤沙发上让她凑合一两夜,周末结束,一定会有人退房的。

“难说,现在这些客人来这儿休年假的也不少呢!”补玉说,眼睛看看那姑娘身后的藤沙发,盘算着她真赖在上面她将开什么价。

“冯总好像说,他以后就不会来这儿了。在这儿你等也白等。可惜了房钱。”

“不会的。他在北京找不着我,肯定会找到这儿来的。”彩彩平直地看着补玉。

“他这么说的?”

“他老跟我说,老了就来这儿安家。他的度假庄园快盖好了,能不回来吗?”

彩彩越是平实沉稳,补玉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看这大块头小婊子把冯哥怎么捏在手心里的。人可不貌相。你寻思她光长块儿不长心眼?她长这么大块儿也没耽误长心眼。她凭了什么把那么精明个冯哥制住了?

“他哪能住得了这破地方?也就是那么一说!”

“他喜欢这儿!”

“来我这儿住店的都喜欢这儿。都说赶明儿在这儿买地盖房。要是真的都来了,他们谁也不会再喜欢这儿了。这叫时尚。时尚我懂。跟我这件衣裳似的,绣着这些小珠子是这两年的时尚,兴许明年就不时尚小珠子了。时尚顶靠不住。这会儿他们城里人时尚来村里住,明年说不准流行去德国、法国住了。所以说什么都是那么一说,听呢,也就那么一听。冯总回这儿来干吗?见什么伤心什么。我真没见哪个男人那么伤心过,伤心伤到身子骨了。真让我长见识,人伤心就是伤身子。整宿地不睡,整天地不吃,身上都烂了。你要见到他病成什么样就明白我说什么了。”

彩彩的目光一闪,躲开补玉的逼视。

补玉又笑起来:“反正伤都伤了,就随他去吧。你也别太多想了。他有那么多钱,找什么女人找不着?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看看哪个屋有空位。”

第11章

补玉走到院子里,看见后院的一对男女拎着行李出过来。他们说好晚上回北京。假如他们到接待室退房结账,孙彩彩可就真得在山居扎下了。她赶紧迎上去,说要跟他们一块回房间去,核点一下东西——上回两个客人走了,她发现席梦思床垫上有一个烟头灼痕,灼成一个深深的洞!这对男女不高兴了,说他们不抽烟不喝酒不唱歌,不是早就告诉老板娘把房子开得远离那帮抽烟喝酒唱歌的孙子们吗?老板娘这会儿找他们什么拐扭,耽误他们赶路?!补玉一看他们已经跟进后院,并且也瞥见孙彩彩从接待室出来,站在葡萄架下。紧接着老鸳鸯们和她可能会开始一场搭讪,所以她连忙跟那对男女赔笑脸,说对不住,请谅解,怪她老板娘忙晕了,房钱一共四百二,预付的是三百块,现在他们欠她一百二十块钱餐费。男的掏出四百元,又在裤子口袋和夹克口袋一通地摸。补玉心想,又是一对野鸳鸯。只要男方掏钱,多半都是婚外恋人。她说二十块就算了,算她付的广告费,请他们回到北京把“补玉山居”的电话散发散发。两人眉开眼笑,保证会在朋友里广泛散发补玉的厨艺、补玉的被单卧具多么白地面多么光亮上网多么方便……

补玉看见文婷和彩彩真的搭上话了。这是补玉对自己的山居得意的地方:进了这两进院子人们就找到家的感觉。只要品行、心性不是天壤之别的客人,都能处成好邻居。

文婷和老张能跟孙彩彩这样的女孩谈什么呢?她那伪冒质朴在上年纪的人面前兴许挺吃得开。

补玉不止一次跟周在鹏嘀咕这对老鸳鸯。老周说他们走到远离人群的地方会勾肩搭背,到他们自认为谁都看不见的所在才相依相偎。他们不知道漫山遍野乱闪的不仅仅是照相机镜头,还会有单筒、双筒的望远镜。就像他周在鹏揣在挎包里的那种,能把远景变成特写,再把它用记忆定格,用语言着色,以转述和复述夸大。老周认为这一对是大学里的同事。他们的气质既超群又落伍,跟他老婆刚刚跟他恋爱时比较接近。补玉的猜测和老周不同。随着他俩一次次来山居,她渐渐怀疑他俩不是一般人。哪儿不一般?说不好,反正不是居民楼里住着的一般老年小知识分子,就是一大早在小区空地上围着一架破立体声跳华尔兹跳成对儿的。周在鹏说补玉可是错了,他看见老张、文婷在河滩上走“慢三步”,好像是文婷老太太在教老张。

这时孙彩彩跟老情人们谈着话,补玉想,过去她以为自己猜字谜是个笨蛋,但猜人一猜一个准。现在四十岁一过,反而连自己都摸不透自己——她怎么从冯焕的对头一夜间变成了他的死党?(瘫子铆了多么大的劲儿才把宅基地的价提到六十二万),她怎么就替他记孙彩彩的仇了呢?……

这样想着,她朝正向她看来的大块头丫头笑了一下。

就让这丫头住下吧。

风跟剃头推子似的,一夜把树林推成了秃子。再有一周,山里该闲了。一闲就要闲到大雪下下来。从这批赏红叶的客人离开到头一批滑雪的客人到来,中间会有个把月空闲。三十四户人家比过去种庄稼更在乎气候,更盼山、水、林子应着节气变色、变样,随着四季提供给城里人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城里人现在就是他们的一茬茬庄稼,一拨接一拨从车里下来,在他们看,就是一片接一片的好麦子应镰倒下,或者一大串一大串的白薯应锹翻起。从高速公路拐下来拐进山的小柏油路哪个周末若不载来大汽车小汽车,这儿的人就像看着传送带空跑,上面没有他们翘首以待的一袋袋白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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