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玉山居(出书版)(46)

等她把两个多小时的行程告诉老张时,就变成了一句话:“路上风挺大。”

老张是不多的几个留守病号之一。她没能陪他守岁。他和她都没法为自己做那么大的主,让自己在年三十这天晚上一块儿消失。消失到哪里也成问题。老张还不如她,连客厅里一张晚上能打开做床的沙发也没有。就好像从来不知道婷婷已经被强行出了院一样,老张见了她又是拿出一个新刻的石头,又是刻的人像,这回是爱因斯坦。她知道爱因斯坦长什么模样,曾经工作的区文化馆阅览室有他的传记,里面有他的照片。老张告诉过她,婷婷和他的女儿是他唯一篆刻过的小人物,他刀下一般都是大人物的头脸。她问他跟谁学的手艺。不用学,遗传的,就像病一样。年轻的时候就病了?病了一辈子了。

婷婷一听到老张如此坦然地谈自己的病,就会心生羡慕。他和她对病的态度完全不同。他对病就像对自己的长相、肤色、身高、天分一样,坦坦荡荡,长得不好看不能怪我吧?有病也不是我的事,你不能只要我有天分不要我的病吧?天分和病都是与生俱来,你怎么可以要一样排除一样呢?你怎么可以赞赏天才而歧视病呢?婷婷觉得长期和老张在一起一定会让她健康壮实,因为她也渐渐会传染上他对于病的态度,那种坦然无辜,甚至自信。她希望能长期地、永远地跟他在一起,那她就再也不会因为病而觉得低人一等,而问心有愧,而对街坊邻居同事以及儿女欠着情分。最主要是对自己的儿女。

骑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婷婷一再感觉着老张那只天才的手。手在她手上的那样一握。他和她是站在会见室的门口,门在他们旁边,马上要打开。有了那手的滚热的一握什么都定了:她也不能只要老张的多情,眉清目秀,罕见天分而不要他的病(据说老张要出去而社会不欢迎,因为他无家可归,是一种有着“三无”身份的人)。正如她的手不能只让他那只白皙纤巧的右手握,而不让他丑陋变形的左手握一样。她不能爱一部分的老张而歧视另一部分的老张。老张是不跟其他人握手的,因为他舍不得用那么多香皂去洗他被握脏的手。因此,握婷婷的手,在于老张,是个大事。在于婷婷,也是同等大事。

年三十的马路又空又宁静,这才显出它们的宽阔来。宽阔的马路上跑的全是婷婷对老张的思念,也跑着他和她的未来。未来是有一条狗一只猫的。老张说他太爱动物了。他从来没有办法养那么一只狗一只猫。为什么?因为没地方给它们待。为什么没地方?因为常住院的人是没地方给狗和猫住的。

婷婷回到家才想起来,她应该在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上把谎言编好。关于她大年三十去了哪里的谎言。两个多小时应该足够她把谎言编得圆圆的,而她全花费在思念老张上了。她还想了如何去弄到一只猫一只狗替他养起来,每次探望他的时候带给他看。她还想如何去租一间小小的屋,小得仅能搁下她自己和狗和猫,只是在接老张回来团聚时一家四口要挤一挤。只要有一间小屋,老张就从此不再是个没人接出院过节的人了。然而一切都晚了。她的钥匙一拧,门开了,一切都晚了,看看自己能临时招出什么话来对付儿子女儿的盘问吧。

“哟,回来啦?”儿子说。

迎着她脸的不是四只眼睛而是黑黑一片眼睛。迎面而来的不是两张面孔而是一大片面孔。儿子女儿魏老头儿未来的儿媳女婿的候选人以及魏姓的一个三世同堂之家,全迎着她。

“去哪儿了您?”含笑含着五星级酒店的微笑说道。

“去同事家了吧?”儿子说道。

她从门后面摘下一个长毛刷子,又走到门外,浑身上下地刷。谁都能看出她这一趟走得够远,一身征尘。她想她可得赶快想出谎言来,儿子女儿等着她的谎言呢。当着魏老头儿和他的晚辈,谎言将是她唯一该说的语言。儿子豆豆已经替她编了一多半谎言,只需要她暗暗批个“同意”就行。

“我去了趟福利院。”她挂好刷子,转过身就吐了真言。

豆豆是什么表情她不忍心去看,但含笑的脸变得很不好看了。魏老头儿和他一家子对“福利院”三个字缺乏知识,想从豆豆那儿长点知识,但豆豆赶紧做了个话题向导,领人们去谈论春节晚会上某演员的私事。

整整一晚上,豆豆都是人们谈话的向导,从这个话题领到那个话题:买房子、拆迁、个体户税务……豆豆和含笑在拆迁房和拆迁户的话题上打了很久的转,跟魏老头儿一家急速问答,热烈讨论。直到客人走了,婷婷才悟过来,儿子是想让母亲了解一下魏家的好条件,一拆迁拆富了,将有三套房子等着呢,连魏老头儿娶孙媳妇都不愁没洞房了。

客人们酒足饭饱,睡意蒙眬地看着春节晚会,婷婷悄悄站起来,往厨房收拾盘子碗筷。一只盘子碎在地上,这才提醒了主人客人,该送客的送客、该回家的回家。

含笑对厨房里哗哗直响的洗碗搓筷子声音说:“妈,送送我魏叔吧!”

不是魏老师了?

婷婷要自己做个乖长辈,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客厅里。魏老头儿的脖子赤红发紫。他儿子也有那样的脖子。有那样的脖子就不该喝酒,而那样的脖子正是喝酒喝出来的。她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跟魏老头儿握手。洗碗精不会洗掉老张那只天才的手留下的清新和多情,但魏老头儿的手会毁掉它们。她就让自己两手一直留在围裙上,擦过来拭过去,手足无措。而她的手足无措在魏老头儿眼里一定是羞涩纯洁,一个待嫁的老女子该有的姿态。她看出魏老头使劲地看她一眼,想把她的模样看到心里带走。紫红脖子的领口开了,紫红一直往胸口洇染,他的心在一片紫红皮肉下面。

她突然又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谁在饭菜里下了毒,而毒正顺着食道下行,在胃里翻卷出一大片乌黑的云,如同墨斗鱼的墨囊被刺破。

可能魏老头儿是被买通的下毒人。那个姓许的还是不放过她。

她两只局促不安的手在围裙里搓弄得痛起来。然后门在一片“拜年啦!……谢谢!……慢走!……留步!……”声中关上了。

她克制自己,决不要马上就去削香皂,制造香皂水,以清洗胃里漆黑的毒液。等儿子女儿上床之后,等儿子和未来儿媳做完床上运动各自去了厕所之后,她有的是时间,好好地把胃洗白。老张爱清洁多么有道理。他连真名字都不让人的嘴去弄脏。那都是怎样一些嘴呀?牙齿被蛀、舌苔发臭、嚼街坊邻居舌根子、骂同事下流话、抱怨物价涨个没完袜子不经穿包子肉馅小的嘴,当然不能让“张书阁”这名字从那样的嘴里过往。

“妈,您这样做我们没法管您了!”含笑刹那间降职为一个镇招待所的服务员,你付什么房钱我给你什么脸色。

豆豆和他的女朋友微蹙眉头,不声响地坐在了仍在欢天喜地的电视屏幕前。含笑的男朋友也随着魏老头儿一家告辞了?婷婷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来得及看。

“魏叔叔人多好啊,人家不嫌弃您有病,您还想找什么样的?!”含笑这位晚辈家长可真让不听话的长辈惹火了。

“是啊,我们都觉得魏叔叔人不错。家庭也不错。”这是婷婷未来的儿媳在说话。

婷婷不敢动,也不敢吭声。只要她不多嘴,沉默认错,大家会让她很快过关的。

豆豆说也许妈妈不喜欢魏叔。含笑说这么大岁数还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人家条件多好?福利院那个只会刻石头的疯老头儿能跟他比吗?……

婷婷抬起脸,胆大妄为地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眼睛后面有另一双眼睛在瞪着她。含笑一点儿也不像许家的人,但此时姓许的却在一个女儿的躯壳里渐渐现形。那样一种公然的无耻,那样一份放肆的卑鄙,就是她把那盒录像带放进放像机,画面上呈出一对无毛畜生的时刻,他从窗口现出的那张无耻的脸。画面上雄畜生的脸和窗子上的脸合而为一了,她把一杯茶泼上去,茶汁从无毛男畜身上流下,从他制造了她的一双儿女的玩意儿流下。她意识到他被电视的一层玻璃护住的,于是她把杯子砸上去。看什么还能护住你!窗子同时被砸开了,一个没被她砸死的无毛兽爬上去,说她“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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